盛嘉十八年,盛嘉帝久病难医,于寝殿溘然而逝,新帝登基。
冗长的马队前奔出一匹疾驰的快马,掠过尚未葱郁的草木,向着未有定数的玄都奔去。
府里挂着白幡,梁昭蹲在府门前,落寞地朝着城门处张望。
严管事站在府门后,小心地瞧着蹲成一团的少年。
梁昀纵马疾驰,穿过城门和城中凄清的街道,在相府前勒紧马缰,身下棕马扬蹄嘶叫,马蹄声骤停,厚重而辽远的丧钟声彻响全城。
他翻身下马,还未站稳,一个刚刚到他胸口的少年撞上来,泪沾湿了衣襟。
梁昀身上还带着青草尘沙味,他抱着梁昭,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府门上的被热风吹起的白幡。
严管事微佝偻着脊背,站在阶石上与他对望。
两相无言,梁昀抬起沾着草屑的右手按住梁昭的头,一股难言的悲戚从浸湿的衣襟钻进胸膛,阵阵胀痛。
梁昀收拾了心绪,坐在堂中难得多了几分无措。
严管事递来一盏茶,他被茶水氤氲的热气熏了眼睛,猛地抬袖掩住双眼。
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问道,“陛下真的去了?”
玄都急报送入燕州时,他还不怎么能接受,快马跑了三日,慢慢也信了。
梁昀脱口说完,顿觉自己说了句蠢话。
严管事依言答道:
“小王爷登基,已为陛下守灵三日,再过四日就要将棺椁送入皇陵了。左相派人守着,大人去吊唁的话恐怕……”
梁昀长出了一口气,把茶杯掷在桌上,打断了严管事有些絮叨的话。
“明日起,右相府不见客。我在燕州染疾,病得厉害。”
严管事应声,吩咐下人去了。
梁昀起身,稳住微晃的身形,脚步不稳地向着梁昭的房间走去。
梁昭穿着白衣,胸前戴着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盛嘉帝在世时送他的,说是可庇佑平安。
想是仁帝天生体弱,感天不济,托人刻的。
他小心地摘下玉佩,放进匣子里。随即拿起府中的长剑出屋,迎面撞上了走来的兄长。
“干嘛去?”梁昀皱着眉头,面有倦意。
“我去救阿澜。”
梁昭红着眼圈,
“陛下没能活下来,阿澜有人去救才能活。”
梁昀心累地握住剑鞘,想要拿过来。
梁昭抱着不撒手,执拗地向外走去。
“回来!”
梁昀竟握不住长剑,一时脱手,眼看着梁昭撞开他夺门出去。
梁昭充耳未闻,铁了心去救人,高官贵士全都明哲保身,没有人帮他。
正气势汹汹向前走时,身后一个案几发出一声刺耳的划地声。梁昭愣了一下,回头望去。
梁昀半跪在地,指缝里流出鲜红的血。
额角磕破了,抵在案几的边角上。
衣袍散乱一地,沾了一片梅花似的血。
梁昭慌了神,积攒的三两勇气随着鲜血流走了。
他扔了剑,手忙脚乱地上前擦去止不住的血。
梁昀闷咳一声,满嘴血腥味,紧闭着眼说不出话。
梁昭举着血手,爬起来哭喊,
“严叔,去叫医官!我哥咯血了!”
梁昀睁眼瞧着那个慌张去叫人的背影,忍着额角的钝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倒是先扶我起来。
梁昭的哭嚎太过凄厉,严管事直以为自家大人命不久矣,医官不一会儿就被抓来了。
梁昀躺在床榻上,唇边还有些没擦净的血迹,医官给施了针,额角抹了药膏,留下张方子就走了。
严管事吩咐下人去煮药了,梁昭挪了几步,有些忧虑地抬头,递上湿帕子,踟蹰了半晌。
梁昀拿帕子擦去嘴边的血,瞟过梁昭胸前,问道,
“玉佩呢?”
“摘下来了。”
梁昭在原地站了会儿,兄长开口,他拿过一杯热水递了过去。
“戴上,保平安的。”
梁昭心道是怕闯进宫被人打碎了,原本也是要戴上的。不过见了兄长苍白的唇色,就没多嘴。
梁昀似是还想说什么,话锋陡转,威胁道,
“这几日待在府里别出去,我这病就是你气出来的。”
大有梁昭出府就咯血身亡的架势。
“……”
人是在他房里吐的血,梁昭无可辩驳,悻悻道,
“医官明明说是郁血攻心。”
梁昀伸手指了指门,梁昭会意,利索且憋屈地走了。
梁昭稍稍冷静下来,打消了进宫的念头。
从匣子里拿出玉佩,他慢慢抚摸着上面的纹饰,盘算着怎么救人。
过了两日,春风迟了半月,吹到了玄都,梁昭正在府里溜达,想着给窦无束传信,两人想招儿救人。
府门外传来一迭声的怒骂,嗓门及其粗犷。
“姓梁的!你给我滚出来!装病给谁看呢!我今日可带了儿子来!你再心硬,也得把银两给我一半!”
“……”
梁昭眼看着严叔小跑过去扣紧了门栓,不禁飘忽地想,自家兄长看着正经,怎么去了燕州回来还欠下风流债了?
正胡乱想着,门外传来一个稍显清朗的少年声音。
比那道粗腔野调好听多了,可惜话一样不中听。
“爹!梁相病了,我们改日再来吧。三百两银子,晚两天也凑合,大不了咱们吃点糠咽菜。等他病愈,欠下的一样跑不了。”
--原来是黄白债。
看似劝阻,话中含着隐约的拱火之意。
果然,那道粗嗓门更大了,把门板拍得震天响。
“你给我出来!我们爷俩就仗着这个活了,不还东西,我们就还不走了!”
严管事见势不妙,递给梁昭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出声,匆匆忙忙地跑走了。
难为他这么大年纪,还要为相府操心。
梁昭正想转身去书房练字,府墙处传来一声咚响。
野草冒尖儿的空地上掉下一个高挑的少年。看着同他一般大,正笑望着他。
梁昭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盯着那个拍着尘土走来的人。
“我身上没银子。”
虞君骁嘴角的笑僵了僵,眼睛睁得老圆,伸出一根手指朝向鼻尖,
“我爹是定边侯,右相同你说过吧?”
梁昭不悦地挡住他的路,嗤笑一声,
“说什么?他可没见过骗子。”
虞君骁想起在府门外眼巴巴等着的老爹,不由分说地推开他,怕耽误了时辰。
“等见到梁相你就知道了。”
梁昭伸出手,横拍在他身前,搡着他向外走。认定此人是个擅闯相府威胁当朝右相的贼孩子。
三百两?别是为了坑蒙拐骗随口编造的。
如今的相府人人自危,半点风吹草动都听不得。
定边侯虽是燕州鼎鼎有名的大将军,入了玄都,也未必不会受左相蛊惑。
虞君骁心里发急,拍开梁昭的手。
“等见了右相我再同你解释!我是好人!”
梁昭听了他欲盖弥彰的话,更坚定了。
手下用了几分力,推地虞君骁踉跄几步,将将站稳,下一招就迎面来了。
虞君骁本没想同他动手,解释半晌还被打了,心头冒了几丝火气。
他粗鲁地推开梁昭,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去。
梁昭冷笑一声,随手抄起一个坐蹾,追上分不清主屋的虞君骁,话里添了几分冷意。
“小贼,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虞君骁躲过背后飞来的坐蹾,几近崩溃,踢了那坐蹾一脚。
“你怎么就不信我?”
“你说你是定边侯世子,同我兄长商量好了,有信物吗?”
梁昭抬脚抵住滚动的坐蹾,瞧见了上面脱落的几道红漆。
虞君骁扭了扭手腕,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只能用武力解决。
梁昭猛地向后仰去,躲过扑来的虞君骁,拳头擦过鼻尖,极轻的拳风吹开两侧的额发。
梁昭下意识闭紧双眼,不想脚下还踩着一个圆滚滚的坐蹾,眼看要倒下,他伸手捞住虞君骁未收回的小臂,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衣摆在半空纠缠在一处,两人结结实实地倒在地上,齐齐闷哼了一声。
虞君骁猝不及防被拉下去,右肩遭了殃。
他仰面躺在地上,极为痛苦地感叹了一句,
“你日后千万别做官,一定睚眦必报。”
梁昭后背疼,他咬了咬牙,尽全力踹向虞君骁的小腿,
“你才睚眦必报!”
严管事得了自家大人的吩咐,慢慢悠悠地走过长廊,远远就瞧见了横尸在地上的两人。
“……”
虞君骁不甘示弱地打了回去,还专挑痛处打,手指钻进梁昭身下的缝隙。
梁昭捂着被拧的后肩,嘶叫了一声。
严管事这下瞧明白了,不是相见恨晚打成一片,是真打起来了。
他在右相府里的年头最长,护犊子的本事见长。
先走过去扶起梁昭,俯视横躺在地上的世子,
“世子殿下受惊了,老奴扶您起来。”
说罢,他松开站稳的梁昭,以肉眼不可见的龟速伸出枯瘦的双手。
没等那双手完整地伸出袖口,虞君骁自行爬起来了。
严管事的手飞速缩回袖口,揣着手笑道,
“世子请随我来。大人的房在这边。”
梁昭瞧着严管事的模样,心道误会了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梁昀喝了两日的药,房里充斥着苦药气,虞君骁鼻尖动了动,心里不动声色地想着,
“梁相装病都像模像样的。”
梁昀倚着圆枕,吩咐人将窗扇打开。
“不好闻吧?”
“唔,还好。”
梁昭翻了个白眼,
“药是治病的,不是熏香。”
虞君骁咂摸着他话里的意思,抬眼看向梁昀。
“梁相真病了?”
梁昀拿过榻边的茶盏,润了润苍白的唇,谈起正事来。
“小病,不碍事。只是这病来得突然,忘了同阿昭说了。”
虞君骁明白了症结所在,适才结下的嫌怨一阵风似的刮跑了。他拱了拱手,
“那我待会儿走时同阿昭说明了吧。”
梁昭哽住,忍不住腹诽,阿昭也是你喊的么。
无奈看这情形,虞君骁约莫是府里的贵客,他生生咽下了这句话。
梁昀下榻拿了张白纸,信笔直书后递给虞君骁,嘱咐道,
“揣进怀里,到侯府再拿出来。”
虞君骁将纸仔细叠好,收进怀里。
他想起老爹下的命令,笑嘻嘻地拉过梁昭的胳膊向外走,
“右相大人,我同你阿弟说明白去。”
梁昀正有此意,懒得费舌头。
他冲梁昭抬抬下巴,两人就出了屋。
外有奸相逼压,内里还要靠这俩不靠谱的少年,梁昀躺在满是药气的床上,已然累得不想喘气儿了。
虞君骁拉着梁昭疾步走着,将境况言简意赅地说完。
梁昭听完点点头,若有所思。
“那么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
虞君骁满意地点头,
“不错,重任交在我们手上。我该走了。”
话音未落,他就四处逡巡着,在角落瞧见一把大扫帚。
“快,拿那个赶我出去。”
“……我们不是好友么?”
“演戏得半真半假嘛。”
虞君骁冲他眨了眨眼睛,身上随即挨了一道。
他抽着凉气,
“真打啊?”
梁昭笑了笑,挥着扫帚把他打出了府门。
“什么银子?你们行骗还行到相府了?臭不要脸!滚!”
虞世南在府门外抱胸瞧着,心下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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