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钱货,你又干什么去了?整日只知道花家里的钱,还偷家里的东西!说,那竹蜻蜓是不是你偷了?”
随之而来的是大丫的哭声:“阿爷,那是你给我的,我……我不小心把它掉了,你看,我又找到了……”
男人好像一把打掉了她手中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竹蜻蜓:“你这个赔钱货丧门星,自从有了你,咱们家就没顺过一分。
那老鸨怎么就刚好就死在了那一天,是不是也是你害的?害得我们都没拿到钱。
妈的,买都卖不掉,那老鸨都死了,你怎么还能逃出来?
你怎么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然后是屋里乒乒乓乓的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似乎有人在四处躲藏。
然后便是女人的哀求声:“他爹他爹息怒,大丫她也不是故意的……”婴儿似乎受到了惊吓,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都怪你生了这个丧门星,缠上了我们家!
把她卖掉,她都能自己跑回来,那大火烧死了老鸨就没能烧死她。
要肯定是她命太硬,才把我的腿克断的!”
屋子里乒乒乓乓,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人,传出了一阵倒冷气的声音,然后是婴儿的哭闹声,其中夹杂着女孩子低沉压抑、像小猫似的抽泣声。
听到这里,事情已经基本清楚了。
“下去吧。”傅辞道。
但他似乎脚一滑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瓦片,松动的瓦片“啪——”一下顺着屋檐滑落在地上,掉在地上摔成了羁绊,发出了一声脆响。
屋内的人察觉了这动静,那瓦片落在地上,“哐——”地一声,把屋里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臭娘们,你出去看看,是不是我们家的瓦片又被那几个毛孩子给掀了?”后面是一片刺耳的咒骂之声。
但是屋内的响声却慢慢的停息下来。
黑暗之中,傅辞和阿烛从屋顶上下来。
之前男人和女人说的话都是在说谎。大丫被他们卖给过老鸨,并且很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们骗去的。
那时她可能以为她的父母难得对她很好,甚至还将平时一直舍不得让她摸的竹蜻蜓给她玩。
——虽然只是一只编坏了有瑕疵的。
但是她甚至连出门时怀里都紧紧地揣着那支竹蜻蜓,舍不得放开。
结果看起来难得奢侈的糖纸下却包裹着世间最毒的毒药,小女孩美好的希望之下是大人们肮脏的欲壑难平,她的生身父母将她亲手推进了绝望的深渊。
竹蜻蜓应当是她在逃脱的时候掉在了春满楼的后堂里。
柳絮儿可能正好从她的窗户中看见了大丫父母和老鸨交易的这一幕,并且在后堂起火之后捡到了那只竹蜻蜓,所以才给他们留下这只竹蜻蜓作为信息。
可是大丫一个小丫头是怎么从老鸨手底下逃出来的,而且那把烧死老鸨的大火究竟是谁放的?
傅辞摇摇头,根据现在的信息,他只能想到这里。
阿烛却恰好走到那堆黑色灰烬的旁边,他用鞋履轻轻地在地上踩了踩,似乎在好奇那是什么东西,鞋尖上甚至带上了一些黑色的粉末。
“侯爷,您觉得这是什么烧剩下的?”
傅辞看了看那堆粉末,不确定地道:“那应该是炭灰。”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木炭?”阿烛提出自己的疑问。
对呀,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木炭燃烧后的灰烬?并没有人家会在这里堆炭生火取暖。
这堆炭是谁堆放在这里的呢?
但是这里离春满楼明明还有接近一丈的距离,就算在这里生火也烧不到春满楼,这也是韩述一开始调查时略过这里的原因。
阿烛往前走了几步,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子,那块石子转转悠悠被踢到傅辞的脚下。
傅辞下意识将那块石头捡起来,那块石头似乎已经被踢来踢去很多次,石头的棱角已经被磨的打磨的有一点圆润的样子了。
这应当是哪家的顽童扔在这里的玩具吧?他下意识地想。
等等,若是那些顽童不小心将没有完全燃烧的木炭当做石子儿,踢到了春满楼那挂满了小楼外面的薄纱上。
温度渐渐升高,薄纱上燃起大火,易燃的薄纱很快便被点燃,加上小楼大部分为木质的,整个春风楼的后堂很快便燃起了大火。
大火烧断了房梁,砸晕了老鸨。而刚刚被老鸨关在某个房间里的大丫,趁着体型小侥幸从火海里逃了出来。逃出来的时候,竹蜻蜓从她怀里掉落掉在了不远处。
一只翅膀渐渐的被灼成了黑色,又被白日里经过的柳絮儿捡到。
可是,又是谁在那里烧了一堆炭,间接救了大丫但烧死了老鸨呢?
冬日里穷人们都把炭看得金贵,这人却跟不要钱似的,把这些炭放在这里这大街口上烧。
而且他捡起不远处没有完全燃烧的一小块。
这木炭似乎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木炭甚至都有些潮,燃起来的话,一定会有许多的烟雾。
等等,他忽然想起来了,前两天管家跟他抱怨他让虞七买的炭烧起来烟很大,难用的很。那炭正是他和虞七在春满楼的时候,让虞七从经过楼下的卖炭翁买的。
卖炭翁被那些调皮的男孩子绊倒摔在了地上,炭块子掉在了雪地上,受了些潮。而那两个跟年画娃娃一样、穿红色衣服和绿色衣服的女娃,绿色衣服的……看身形确实有点像柳絮儿,而那红色衣服的,应当便是大丫吧。
一切的线索在他脑海中如同珠串一般串联了起来。
大丫被她阿爷阿娘骗到春满楼里,想要卖给老鸨喜欢亵玩幼女的权贵们当做娈宠。
她的玩伴柳絮儿恰好在窗子里看到了这一幕,她焦急地跑下楼,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够从老鸨手里救下自己的好朋友。
她想求助于姐姐,但是姐姐不止一次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当她求助无门的时候,而此时卖了一天炭的老翁正好经过巷口。她拦住他,拼命恳求他救大丫的命。
卖炭翁被吓了一跳,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大丫被她父母卖进了春满楼做幼女皮肉生意。卖炭翁让柳絮儿先回楼里,自己来想办法。
可是他年纪大了,背也驼了,身子佝偻着,好比废物一个。垂髫的稚子都能绊他一脚欺辱他,别说能打得过春满楼那凶神恶煞的打手。
不然,就烧一把火把老鸨吓走?
他瞧了一遍四周,除了春满楼那华丽的帷幔,其他的能够燃烧的东西都已经被穷人们捡走了。
他不愿意伤人,也不愿烧毁或伤及别人家,更不愿触犯大周律法。
他只剩了自己背上的炭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脱下自己的背篓放在地上,把筐里所有的炭都倒在了一丈之内——离春满楼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确保这里起火能被里面的老鸨误以为是春满楼里起火。
他找了两颗火石,亲自将这些自己赖以生存的炭点燃。
微微受潮的木炭燃起熊熊的火焰。
他把这些炭尝试着堆的高一点,再堆的高一点,让这些木炭不完全燃烧燃起浓烟,让它们升起的烟雾足以被春风楼里邹婆子看见。
春风楼里,邹婆子正捂着大丫的嘴,想把她关进地窖里。
大丫挣扎着,甚至咬在了老鸨手上,但是老鸨直接给了她一巴掌,冷笑道:“你爷娘已经把你卖给了我,听话一点,还能少吃些苦头。”
大丫的买家已经定下,说是今晚便来取货。她先把她关进地窖里,再让人进来把她洗干净,别污了买家的眼。
大丫眼中闪过绝望之色,虽然她不了解她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但是她明白了原来这几天阿爷的对待,阿娘的叹息,比平时能多让她吃一点的饭菜、属于弟弟的玩具能够给她玩一玩……原来都是泡影,都是假的,她被阿爷阿娘给卖了,换了银子,给阿爷看腿,给弟弟上学……
不知道是死心了还是体力透支了,她眸子里的光渐渐熄灭,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越来越小……
老鸨感受到了她逐渐停止了挣扎,还算满意,她捏着她的小胳膊,正要把她扔进春满楼的地窖里,却看见了后面升起的浓烟。她以为后堂着了火,震惊和焦急之下,手无意识地一松。却没想到,这时候大丫竟顺势从她怀里钻了出来。
大丫从老鸨手里逃脱之后,拼命地往外跑,拼命地跑,最终逃出了春满楼,站在了大街上。
而邹婆子去后堂查看一番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春满楼起的火,而是不知道谁在靠近春满楼后面烧了一顿炭。
她愤怒地将那些炭全都踢散了,炭上的火苗渐渐的熄灭。可邹婆子没等所有的火星子都熄灭,便重新回到了后堂。
她骂骂咧咧地:“小贱蹄子,以为能跑到哪去。”约定的是事成之后付款,她还没给钱呢,过不多久这小贱蹄子不还是会被她爷娘送回来。
她就坐在后堂等着、骂着,一会咒骂大丫那个小贱蹄子,一会咒骂那个烧炭的人把炭烧在马路上。
她却不知道,后巷那堆炭还没有完全熄灭。而此时,恰逢一些男孩子从家里跑出来玩踢石子的游戏。
有男孩子在踢石子的时候不小心将还带着火星的炭块踢进了后堂的纱幔上。
纱幔吞吐起火舌,男孩子被吓了一跳,作鸟兽散。
后堂慢慢地烧了起来,等邹婆子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难以扑灭。
她本来有机会逃脱,却又想起了什么,她这些年积攒的银两和银票都在后堂之中!
她又折回去,却没想到被倒塌的房梁砸晕了过去……
而卖炭翁看见大丫从春满楼跑出来之后,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耗费了这一番心血和精力,他背着空空如也的竹筐回到了寒冷黑暗的家中,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了冰冷的床榻。
好冷啊!
所有可以取暖的炭都在春满楼烧尽了。他太老了,也太累了,已经起不来身子再去挨家挨户借一点。
拽过来单薄的棉被,他盖在了自己身上。
还是好冷啊!可疲惫让他很快便睡了过去,并且再也没能醒来……
邹婆子长眠于冬夜,大丫获得了新生。
虽然尚无春芽抽条,溪水破冰,可是于小姑娘而言,一场足以将它摧残在花苞之中、使她万劫不复的暴风雪,被一道佝偻的身影,稳稳地挡在了外面。
而那个为小姑娘燃起希望之火的卖炭翁,却冻死在了汴都最寒冷的冬天里。
为他人抱薪者,却冻毙于风雪。
届时蝴蝶将盈满春日,柳芽将冒尖吐穗,溪水将潺潺流动,那朵被他救下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也会重新绽放。
可是他再也看不见下一个春天。
他于冬日的污泥里,欣慰着春日的新生。
距离他去世不过才过了几天,可记得他的,估计只有地上的那个简陋的纸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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