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十七年,凉州城。
一辆马车从城中大道上缓缓经过。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车帘,车内传出温雅的说话声。
“不过几年没回来,凉州城里竟大变样了。”
本是大晋最西边的一座小城,凉州的街巷却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一派繁华气象。
叶春深倚上车窗朝外东张西望,目光流露几分惊奇。“冯兄,多亏你们打了胜仗啊。”
回应他的是一个散漫的哈欠。
“这——你就错了,要谢也是谢你爹,不光打了胜仗,还开放了边市,准许流民入城。不然,现在你就只能看到卖儿鬻女,民不聊生了。”
说话人高大的身躯结结实实占据了车厢一角,双臂抱怀向后靠着,是个散漫又冷淡的姿态。
“家父若听到这番话,一定很高兴。”
叶春深回过头来,轻轻一笑。
这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笑。
他的长相与寻常人有些许不同,高鼻薄唇,眉眼深邃,尤其一双深目似星,长睫如羽,虽然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但只是一眨眼一转眸,便已有了眉目传情的意韵。
有过路人透过车窗偶然瞥见,一时看得呆了。
同车的人却恍若未见,一副见惯了的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冯兄……还在生家父的气?”
叶春深有些试探着问。“听闻此次击退可托人,冯兄立了大功,进京受赏并非是家父一人的意思,京中那位也是赞同的。”
他口中的“京中那位”指的是当今的圣上,连着叫了几次的“冯兄”,自然是他眼前的冯稹了。
虽然聚首在凉州,但其实两人相识在京城。
叶春深十一岁那年,被父亲以求学之名送往了京城,实则为质。在国子监待了不到半年,因为才华出众,被老师引荐做了五皇子的伴读,在宫中结识了当时是四皇子伴读的冯稹。
冯稹出身平阳冯家,父亲冯凭早年和圣上一起打江山,因有从龙之功而受封爵位,后任侍卫司指挥使,是京城里顶顶厉害的人物。
也因此,哪怕冯稹打小是个不学无术的二混子,京中也无人敢将他小觑。
等他长到十三四岁,眼瞅着实在不能再荒废下去,圣上开恩令他跟着皇子一道进学,后来做了四皇子的伴读。
再后来,叶春深来了。就这么着,两人成了同窗。
冯稹比叶春深以及两个皇子都年长几岁,早在宫里混成了老油子,胆子也大得多,明明背负着监督皇子学业的职责,逃课最多的却是他,课业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年在一众学子中垫底。
奇怪的是,对所有皇子及伴读都异常严苛的经筵官,唯独对冯稹网开一面。一旦发现他又干了什么偷奸耍滑的勾当,往往是吹胡子瞪眼开骂,不了了之收场。
冯稹十七岁那年,北境再生动乱,消息传来,他一反在课业上的怠懒,突然主动请缨,投军边关。
这一去,就是三年。
虽然学术不精,但在带兵打仗上,他似乎还算有几分天赋,平日里颇有些军功,如今已在军中不大不小做了个副将,更别提此次关外大捷,叶春深听闻圣上有意升他为主将,并破例允其袭爵。
然而,冯稹将回京的日程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叶春深都回凉州了,他人还没挪窝。
瞧这样子,像是要天荒地老地拖下去。
叶父寄给叶春深的信里偶然提及,也对冯稹的任性妄为颇为不满,显然拒不回京不是他第一次违命而行了。
对上叶春深忧虑的眼神,冯稹嗤笑一声。“放心好了。眼下尚未有圣旨颁下,不过是多接了几封家书而已,算不得抗旨。”
叶春深对他的做派倒是了解,闻言便也放下心来,不过疑惑仍在:“冯兄多年不曾归家,难道就不想念京城风物么?”
冯稹瞥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年满二十,此时回京,家中该给我说亲了。”
叶春深道:“冯兄既已立业,成家岂非好事?”
“京里的姑娘么,四平八稳的,总差点意思。”锐利的眉梢挑起一个不正经的笑,面上顿时有了风流相,“我还是喜欢凉州的姑娘,盘亮,带劲儿!”
叶春深到底年少,闻言顿时红了脸。平日里能言善辩的一张嘴,此刻却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冯稹倒像是来了兴致,像从前念书时那样,又开始使坏逗弄。
叶春深红着脸左支右绌,突然瞧见了街边的卖艺班子,顿时如看见了救星。
“冯兄,快来看!”叶春深抬手一指,“是走索仙人!”
冯稹憋着笑收了声,不急不忙顺着叶春深挑开的窗帘,朝外看去。
马车正经过一片闹市,卖艺者甚众。有走索的,踢缸的,还有吞剑的、弄盏的,聚起了大片围观人群,叫好声不绝于耳。
叶春深口中的仙人,不过是戏称。
只因走索人所踏的绳索架得极高,有穿云破雾之势,走在一根细绳上却稳如平地,好像真是凌空而行的仙人一般。
也是那人的扮相好,脸上施粉扮成个玉面公子,一身白衣飘飘,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胸前摇扇,姿态从容优雅,仿若当真是谪仙下凡来了。
索下还有一个灰衣少年击鼓,用不同的鼓声控制着走索人的步子,时快时慢,时停时续,那走索人总是不慌不忙,配合得极好。
忽然,鼓声突然慢慢地快起来,且声响越来越大。
走索人正好来到绳索的正中,身体的重量将绳索向下压出一个弧度,随着鼓点原地上下起伏,忽然,鼓声骤停,那走索人随即腾空而起,猛一翻身!
只听——梆!
走索人双臂舒展,双脚又稳稳地踩在了绳索上,甚至还继续轻摇羽扇,好似信步闲游。
“好!”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
一个穿着短打的矮脚汉走出来讨赏钱。叶春深示意小厮打赏,马车也停在了路边。
鼓声未歇。
走索人又表演了几个惊险动作,每次都引得下方啧啧称奇,鼓掌叫好。
叶春深到底年少,在马车里看得津津有味,都顾不上和冯稹说话了。
又引发了一轮叫好后,走索人走到绳索的一端,脚下用力蹬了几下,绳索晃荡的动静越发的大了,看样子应是要使个大招。
然而此时叶春深却叫了句:“不好!”
冯稹抬眼一看,正瞧见一道火光从人群间发出,朝着那走索仙人直射而去。不过转瞬,那火光在空中发出一声巨响,同时爆发出巨大的白光。
走索人被吓得往后一仰,当即从绳索上跌了下来。
叶春深那声惊呼刚过,冯稹已从车厢的小桌上捏起一颗核桃,快速朝车窗外击出。
就在走索班子的旁边,还有数家推着小车的摊贩,卖酒,卖花,还有卖瓜果的。
那颗核桃击中了第一家摊贩满载酒坛的推车轮子,车轮猛地一震,朝前倒去,又撞动了旁边那家的摊子,就这么接二连三的,四五个摊子上的东西全都被撞翻。
顿时,酒坛倾倒,瓜果滚地,小车彼此撞了个七荤八素,位置全都乱了套。
也就是那么一错眼的功夫,走索人从空而落,先是摔在了一辆小车上,把那小车都砸得裂了缝,继而又滚落在地。
酒水沾了满身,坛子的碎片割破了白衣,渗出血来,还有那砸破的瓜果,汁液挂了满身。
这时的走索仙人哪里还有什么仙人风姿,只有一头污糟,满身狼狈。
但万幸的是,正因为摔在这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上头,落地时有了缓冲,没有摔成一滩肉泥,现在还能喘气。虽可能摔断了几根骨头,但伤筋动骨,总比一命呜呼强。
“雀儿——!”
这时,刚才在一旁击鼓的灰衣少年跌跌撞撞的推开人群,抱着地上动弹不得的人惊呼起来。
方才在人群中讨赏钱的矮脚汉也呜呜喳喳地冲了出来。“是哪个杀千刀的害我家雀儿!有种你冲我来啊!害我家孩儿算什么本事?”
“是他。”
叶春深拨开车帘,指着围观人群中一个做道士打扮的男子,吩咐左近的侍卫:“将此人拿下。”
道袍男子一听这话,掉头就跑,却被叶家的侍卫轻而易举地抓住,押到了叶春深的跟前。
叶春深这时才不疾不徐地挑开马车的车帘,朝外看去。
这一掀帘,人群中便发出惊叹之声。
与在马车里轻言浅笑的模样不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叶春深神情严肃,却愈发显得眉眼矜贵。
正是入冬时节,翩翩少年穿一身雪白狐裘,腰系玉带,容颜绮丽,比方才那凌空而行的走索仙人,还要像下凡的天神。
叶春深早已习惯旁人这般反应,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走到被侍卫擒住的男子面前,用肯定的语气道:“方才是你朝那走索人放的烟火。”
那道士打扮的男子只在初初见到叶春深的时候怔了一下,紧接着便扭着身子挣扎起来。“不是我!不是我!”
这时,有人把他认了出来。
“这不是前头戏火的小罗宣么?”
小罗宣不过是个诨号,实则是个戏火的伎艺人,善做些舞烟架火的把戏。
他和走索班子离得不远,因见那边叫好声不断,引了他的客人过去,心生妒忌,于是趁人不备,想用烟火把那走索仙人吓一吓。
原以为自己手脚够快,没想到被人瞧个正着。
但他在市井中浑惯了,不见棺材是绝不肯承认的,听到有人认出了自己,反倒挣扎得更厉害起来,朝叶春深喊叫道:“你凭什么抓我?你是什么人?”
叶春深闻言笑了一笑,又引来人群一阵惊叹。
“我乃河西节度使之子。你又是何人?为何大庭广众之下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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