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突然哑然无声。
凉州城谁不知道河西节度使叶平峦的大名?
凉州七城十万家,曾有过半沦陷于可托人的铁蹄之下。若不是十七年前叶平峦奇兵突降,把可托人赶跑,重整河山,如今的凉州只怕早就成了可托人的掌中之物。
叶平峦叶就此一战成名,后来被封为河西节度使,在河西扎下根来。
此后,叶节使在凉州待了十七年,就让凉州人过了十七年的安稳日子。
前几年听说叶节使将独子送去了京城,如今算算年岁,想是正巧刚刚回来。
一时之间,人群中议论纷纷,向叶春深投来敬畏又仰慕的眼神。
叶小郎君的话就等同于叶节使的话。叶小郎君说是此人,就一定是此人!
围观者纷纷唾骂起那起了害人之心的小罗宣来。
小罗宣此时也知道碰上了不得的贵人,哑了火,一脸灰败地等候发落。
叶春深收敛神情,道:“你既伤了人,便应赔偿,尤其伤者看大夫的钱,于情于理都应由你来出。”
小罗宣一听,哀嚎起来:“我没钱、我没钱!我、我兜里就只有几个铜板,赔不起啊!”
叶春深摆了摆手,侍卫们便在小罗宣身上翻找起来,确实只在缠腰上摸出了几文钱。
叶春深侧脸去看走索班子那头,灰衣少年还在搂着昏迷不醒的走索仙人,旁人有说人死了要他松手的,他却死活不肯。
小罗宣还在苦苦哀求:“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可是我真的赔不起啊。家里还有奶娃子要养,一天挣的几个铜板,都不够媳妇喝口热汤的。我没钱赔他啊!”
围观者纷纷唾骂:“知道赔不起还害人?叶公子,快把他抓到牢里,看他还能不能出来害人!”
周围是纷纷扰扰的议论声,叶春深却沉吟着,没有轻举妄动。
他思忖了一回,垂眸看向昏迷不醒的人,神色悲悯,有如神佛。
仰头看时不觉得,到了平地上才发现,被击鼓少年抱在怀里的走索人身量并不高,甚至说得上矮。而且身形极瘦,尤其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掐就断,瞧这身板,估摸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叶春深叹了口气,这一摔,只怕这孩子摔断了骨头。
万幸的是还有一口气在,且孩子的骨头长起来快,应当不至于废了后半生。
这时身边凑过来一个矮脚汉,正是刚才讨赏钱的人。
他朝叶春深扑通跪下,咬牙切齿道:“叶小公子,您可千万别放过那小罗宣,他嫉妒我们比他赚钱,比他更会讨赏,便生了歹意,想要我家雀儿的命!”
他哀哀戚戚的,长满横肉的脸上流出两行热泪:“我家雀儿,打小跟着我四处流浪,吃了多少苦头,这才刚进凉州城过了两天安稳日子,就让这天杀的小罗宣给害了。我的儿,我的娇儿,我的心肝肉儿啊——”
他哭号起来,盖过了小罗宣的嗓门。
“叶小公子,您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两边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大声,叶春深也被吵得头疼,一条腿还被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矮脚汉给抱住了,一时竟走不脱。
他叹了口气,伸手在怀中摸到自己的荷包,刚想拿出来,手下却顿住。
包括小罗宣和宋矮子在内,众人都眼巴巴地将他看着,不知他为何突然不动了。
说出来肯定不会有人信,堂堂节度使之子,凉州七城的少主,囊中竟然一空。
方才叶春深下车时,将自己的荷包给了小厮,去赔给那些受了无妄之灾的摊贩。不过如此一来,在这个需要他逞英雄的时候,他却陷入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境地里。
不及多想,叶春深转身上了马车,朝正在看好戏的冯稹拱了拱手,脸上略有几分惭色。“冯兄……”
“怎么?”冯稹一见他这神情就猜到了情况,揶揄道,“堂堂节度使之子,兜里没钱?”
叶春深无奈一笑。“这一路上,路遇不少乞儿,少不得施舍些……”
方才给出去的,已是他身上最后的银子。
“叶小郎君,仁人君子。在下自愧不如。” 冯稹的双臂又抱回了胸前,面露冷色,“不过你既然没了散财的本钱,不如就此罢了。横竖他们的官司与你无关,不管是赔钱还是赔命,由他们自己争去。你帮着把人扭送官府,便算仁至义尽了。”
叶春深倒是知道冯稹一直不喜多管闲事,只是袖手旁观,也绝非叶小城主的做派。
“那孩子摔断了腿,接骨疗伤总要几两银子才治得好。不若冯兄借些散碎银子给我,待会儿回府一定双倍奉还……”
“不是银子的事。”冯稹断然打断他。
叶春深面露诧异。
冯稹冷然道:“我说了,这是他们的官司。与你,与我,都没有关系。”
叶春深想了想,道:“救人一命,积善积德。冯兄不愿?”
冯稹沉默片刻,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救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若外头那些缺胳膊断腿儿的都找你要钱治病,难道你能救所有人?”
“能救一个是一个。”
容颜绮丽的少年郎君微微红了脸,但语气颇为坚定。
“此次离京,一路上我亲眼所见,多少百姓或受外敌侵扰无家可归,或失了田地只得沿路行乞,心中十分不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引],倘若每个人都像我一样,看到可怜人都去搭把手,想必世道也不会这么难。冯兄,你说我说得可对?”
叶春深平时颇为端雅老成,说这番话的时候倒是有些难得的少年气。
冯稹冷眼看他半晌,叹了口气。
“罢了,论口才,我说不过你。”
说罢,朝他迎面扔了个东西过来。
叶春深一把接住,低头一看,是个荷包。
“就知道冯兄不会这么狠心!”
他抬头扬起一个笑,顿时狭小的马车车厢里都仿佛亮了几分。
来不及数清里头的银两,叶春深拿着荷包就跳下了车。
只是那荷包还没在手心里捂热,就被早早等在一旁的矮脚汉迫不及待地一把夺了过去。
“多谢叶公子、多谢叶公子!大恩大德,我宋矮子没齿难忘!”
仿佛早就背好了这一套词儿似的,宋矮子连声高呼,连带着周围人也都对叶春深的慷慨赞不绝口。
接着,在一阵吵嚷声中,宋矮子自己起了身,简直比那小罗宣还要急切,催着那还抱着人不肯撒手的灰衣少年快走。
叶春深赶忙上前拉住他。
“此处可有医馆?我送你们去。”
宋矮子迟疑了一下。“……啊、有的有的。就在前头不远处。”
叶春深向周边的摊贩借了一辆板车,命侍卫小心地将伤者搬上去。
不过侍卫移人的时候,灰衣少年并不肯松手,还是宋矮子骂了几句:“不长眼的玩意儿!没看见贵人要救雀儿吗?雀儿没摔死,也快叫你勒死了!”
少年这才把人交给侍卫,梗着脖子跟在了推车后。
看侍卫护送着人远去,叶春深又回到马车上。
一上来,就朝冯稹拱手:“多谢冯兄仗义出手。待会儿回府,一定还你。”
冯稹嗤笑一声:“算了吧,这点银子也买不来菩萨心肠。”
闻言,叶春深一张俊脸略略红了。
“我非是要做那沽名钓誉之辈……”他顿了顿,道,“只是见着有人受苦,总不忍心,想要救助。再者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冯稹目光朝着窗外,一时半会没说话,半晌,慢悠悠地道了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否则,浮屠塔造不成,反害了人也说不定。”
叶春深一怔。“冯兄这是何意?”
冯稹笑而不答。
叶春深知他向来言浅,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便也一笑了之。
马车又在街市上行进了好一会儿,最后停在了城西的节度使府。
门口早有一众下人垂手候着,只待马车一停,便齐齐赶上前去,激动大喊:“少主!”
叶春深挑开车帘,笑盈盈地跳下马车,朝站在最前的人大声唤道:“钱叔!”
钱平应声,眼眶湿热。“少主这一路辛苦了。”
叶春深脸上也露出动容的神色,温声同他寒暄了几句。
两人说着话的功夫,大门里走出来一个高挑丰盈的女子,云鬓高耸,雪肤红唇,眉宇间流露出几分与叶春深相似的异域风情。
叶春深一抬眼,面露惊喜:“母亲。”
他紧走几步上前,在她面前深深一拜,直起身后又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搂抱了片刻。他的身量已长,这一抱不再是从前孩童般的撒娇,转而有了庇护的姿态。
女子微微一笑,片刻倾城。
“我的乖儿。”
她虽做妇人打扮,面容却异常年轻。与叶春深站在一处,不似母子,更似姐弟。
叶春深被叫得脸上一红。“母亲,儿已大了。”又凑近去小声道:“就不要在旁人面前叫我的乳名了。”
因有外人在场,母子二人都克制了几分,不曾流露太多情绪。只是在叶春深靠近之时,公主的眼眶微微红了。
[引]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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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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