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士忌干饮。”绝对不好说话的客人开口下单。
“一样。”看上去加班了很多天的客人说道。
格雷伊按需带着两枚圆矮酒杯前往二人所在的非禁烟区座位,冰球浮动在金色的酒液和灯光之中,气氛昏沉,那两个人也不说话,点头致意,碟子上的干果一点没动。
可怕,可怕的成年人,格雷伊带着这样的想法缩回了吧台后面。
但实际上那两个人格雷伊是认识的,认识和觉得对方可怕并不冲突。苍伊沙和一二七是白夜社中两个家族的二把手,格雷伊不负责处理这方面事务,只是知道她们的长相而已。
“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一二七开口问道,从西装内袋里掏出烟盒,单手起开后拿出的是雪茄烟卷。
“喜欢流浪的朋友推荐的。”苍伊沙说着,点起了一根普通香烟。
“不错。”一二七简短评价。
“自然。”苍伊沙呼出烟团。
“前天带回来的那几个人呢?”一二七问。
“老样子。”苍伊沙说,“结束了。”
“那运输队那边的回应就由我们自己定了。”一二七说。
“…可以。”苍伊沙点头。
格雷伊轻轻地缩进了厨房里面,没有继续被迫听见那两人的悄悄话。那些人谈起工作起来简直顺理成章理所当然,让她不得不联想起自己那糟糕的同事们。她对这样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就像之前说的,对这些人的管理并不在她的任务范围内,她也从来没有主动接取过。
反倒是库伦那两人非常热衷于接取这些任务,格雷伊一直觉得这俩人将任务视作为游戏的做法非常幼稚,也是不理解所作所为真正含义的表现。
若是将那两个人的谈话与库伦的谈话放在一起对比的话,格雷伊就会感受到巨大的差异。但这种差异感在她经营酒馆的这几年来没少感受到过,大多数情况下她并不会多在意。
这次也一样,格雷伊心想,那些人说的话与我无关,做的事也与我无关,谈论的内容更是与我无关。
越是这样想,她的心中就越是平静,甚至能做到无视脑海中的一些影子了。
好了,就这样吧,格雷伊深吸一口气,离开了厨房回到吧台处。
那里坐着一位不知何时新来的客人,穿着风衣戴着顶布帽,整个人散发着酒气,应该是来这里之前就喝过了。
“干邑白兰地不加冰。”她下单的声音倒是清醒的。
格雷伊推过去一个高脚杯,没说什么。
“你们这酒馆怎么一直不买个音响什么的。”客人倒是有话可聊,“酒馆怎么能没有伴奏呢?不过看你们最近不怎么开门,是打算换个业务了吗?”
“咦?”格雷伊愣了愣,“您是以前来过的客人吗?”
“很久以前了。”客人笑了笑,“那时候我喝酒还是加冰的。”
“哈哈,那确实是很久以前了。”格雷伊有些欣喜于能遇到以前的老客户,“我的母亲不在了,最近只有我偶尔会在下班后营业这里,就没有注意到一些东西。”
“啊,这样啊,你都这个年纪了。”客人意识到自己提及了伤心事,摸了摸鼻子,“抱歉,你下班后还有空来这里,真是不容易。”
“没有的事。”格雷伊笑了,“能遇到您也算是我经营这里有了收获。”
“这话说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客人爽朗地笑了,“这样想来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格雷伊。”格雷伊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叫我格雷伊就好,客人。”
“哦,格雷伊。”客人笑着点了点头,“真高兴能看到这里的灯再亮起来,也能看到长大之后的你。”
格雷伊没有说话,她想到关于“长大”之前的事情,一时有些沉默。
“看来是我又多嘴了。”客人叹了口气,但很快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始从自己的风衣口袋里四处翻找,她的风衣里外有多个口袋,每个口袋里面都有东西。最后,她摸出的是自己的手机。
“你看!”她展示碎裂的屏幕,双指放大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那是一张在酒馆的合照。照片中的三人都非常年轻,除了一个面色淡漠的,其它两个都笑着看向镜头,一想到其中一个人可能是眼前这个浑身酒气的人格雷伊就感到不可置信。但很快她注意到照片的角落里的一个存在,不可思议地凑近了屏幕。
那是靠在吧台看书的博蒙,和正在试图玩她的头发的,只有三四岁大的格雷伊。
“这个孩子绝对是你!”客人笑着介绍说,酒气混合着得意,“我记得,那个时候你的父亲正在厨房,我们拍了照片之后才发现不小心把你们也拍进去了。”
格雷伊看着那模糊的一角,久久沉默不语,那已经是久远到她本身都无法记起的过去了,她曾尝试把很多珍贵的东西藏起来,可那时的她连决定自己叫什么都做不到了。
“诶,诶,别哭呀。”客人手忙脚乱地递来餐巾纸,“我回去把这个角落打印出来给你。”
“…谢谢,谢谢您。”格雷伊擦了擦眼泪,但却越流越多。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流泪的理由,她确实思念自己的母亲,思念博蒙,但她却明白,自己的眼泪并非是因为她们而流下的。
那是为什么呢?格雷伊不明白,却没办法从悲伤中缓过神来。
“…不用道谢的。”客人叹了口气,白兰地特有的花果香气混合酒精扑面而来,夹杂着些许二手烟的气息。
周围的一切如此普通,与格雷伊所知的自我完全割裂开来,她放下手机,放下了那一角,却还是在流泪。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几天后格雷伊收到了那一角照片,她常常拿出来看,哪怕是在吧台站着的时候。自那次起她便常常回忆起自己母亲的声音和动作,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回忆片段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翻涌,声音近乎映照在眼皮上,睁眼也能看见。
“你最近心不在焉。”酒吧吧台前的客人发出了声音。
客人是有乐千实,她一直以来的老师,她的问题格雷伊无法回避。有人会觉得老师相处久了会变成家人,变得能互相了解并且能说些真心话,可格雷伊从来不敢这么想。
“抱歉,最近我在想一些事情。”格雷伊轻声说,这是不想说自己在想什么的委婉说辞,可她的老师不会体恤十岁时的她,自然也不会体恤现在的她。
“什么事情?”有乐千实毫不犹豫地问了。
“…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格雷伊如实说了。
“四岁前的孩童保留的记忆是极其有限的,你就只是为了这一点东西想了这么长时间?”有乐千实毫不留情地否决了格雷伊的思绪,“这是弱小的体现,你必须变得更强,而不是停留于过去。”
“…是的。”格雷伊应道,她站在吧台后面,却又觉得自己和站在训练室没什么两样,熟悉的环境没有为她提供丝毫的庇护,因为有乐千实的攻击性无视任何条件。
所以她才没办法和她姐姐搞好关系啊,格雷伊在心中嘲笑道。
格雷伊知道,她的老师与有乐千奈是极其相似又极其不同的两个人,差距比她的母亲与博蒙更大一些。二人都信奉实力至上,绝不会为弱小的存在停留半步。
有乐千奈为她的孩子铺设她认为好的前路,有乐千实也同样为格雷伊准备好了她认为最好的未来。两者是不相同的道路,但格雷伊却能感同身受有乐羽生的烦恼,从而期待有能与对方真正相见,交谈的一天。
但是不同的点也在于此,格雷伊对有乐千奈算不上熟悉,但也知道对方最看重的存在除了自己的家族以外就是利益。但有乐千实追逐的却是某种虚无缥缈的存在,她非常务实的同时却又毫不犹豫地脚踏虚空向前走。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迟早要跌个大跟头的,但不知是谁一直在支持保护有乐千实,她那过于磅礴的自我意识至今还找不到一枚可以扎破的针去冲撞。
“你明白就好。”有乐千实满意于格雷伊的识时务,“沉溺于过去的人会变得软弱,软弱的人没有能力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你有天赋,不要让过去埋没了你。”
“我知道的,老师。”格雷伊答应道,心中却止不住地想到底是谁能来打击一下这个过于自我中心的人,好让她在宣传自己的脑内思想的时候收敛一点。
格雷伊第一个就否决了自己。
其次是湛,她作为老板在身份上似乎成天然地能对自己的下属进行打压,可格雷伊能看出来她似乎是对有乐千实的思想没有办法干涉,甚至主动避开干涉的。
这或许是因为有乐千实是自身想法最大的践行者吧,格雷伊心想,有乐千实说什么,就做什么,也做到最好,其次才是用说法去驯服其它人。但湛一直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在身怀特殊力量的同时并没有立场去否定有乐千实的做法和成果。
这方面上这两个人都有毛病,格雷伊确认了这一点,却不知道是谁在一味地放任这两个人的毛病持续成长,并祸害周围的人的。
不过这样算下来的话,就只能指望那些人了吧?格雷伊这样想着,心中有种撂担子的轻松感升起。
“你最近还在尝试联系博蒙吗?”有乐千实问道,却并没有真的在疑惑。
“是的。”格雷伊也没有藏着掖着,这件事不算是秘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不会收到回复了,格雷伊。”有乐千实说,“你这样的做法只是在逃避自己软弱的一面而已,你还是在想着过去的事情,没有丝毫的成长。”
格雷伊没有说话,她以为自己习惯了老师这样的说话方式,但每次听到还是会忍不住地感到生气与哀伤。
生气于对方擅自干涉她自己的事情并下定论,哀伤对方说的是事实。
“…这件事不会影响到我,老师。”格雷伊低着头说。
“不,过去是会影响人的,尤其是没能放下的,也放不下的过去。”有乐千实说。
这不是说的很清楚自己又做不到吗?格雷伊心里想笑。
“即使这样我也可以做到我该做的,老师。”格雷伊看向有乐千实,“这件事无关紧要,偶尔提起也没关系的吧?”
“…你还是太年轻了。”有乐千实说。
“是吗?”格雷伊04年出生,确实算得上是年轻的。
“时间会给你成长的机会,也会给你放下一些东西的契机,你要学会抓住,格雷伊。”有乐千实看着格雷伊说,“放任机会溜走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
那你呢?格雷伊忍不住想问。
“我明白的,老师。”格雷伊说,“这么多年来我确实变得强大了许多,都是因为听从你的意见,这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有乐千实理所当然地点头,“你还会变得更加强大的,只要你能学会与过去断开联系,你的未来能走的很远。”
“只有这件事,您给不了我意见。”格雷伊摇了摇头,“每家都有自己的情况,您不了解,就请不要再继续过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务事要解决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格雷伊的火气就消了,还有点后怕,抬头,却发现有乐千实只是淡然地看着自己,似乎并没有因为她所说的话感到不满。
“这也是自然的。”有乐千实说。
“…要喝一杯什么吗?我请客。”格雷伊心虚地笑了,但她也知道有乐千实不喝酒。
“无糖气泡水,加两个青柠。”有乐千实说。
在博蒙死去后的一段时间里,格雷伊都会在酒馆待着,直到不得不出门。酒馆也不营业,灯亮着但是门锁着,没人进得去。
不知情人不会上门打扰,知情人无人在意她的想法,于是那个酒馆很久都没有迎来新的顾客。格雷伊没有再调酒,她并不喜欢喝酒,她只是喜欢站在那里,等待有人推门而入而已。
但不知为何,以往她的客人们多数是来找她说话的,其余的多数与她无话可说,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那种客人喝醉酒后絮絮叨叨,她在吧台后面倾听的情况。
这似乎也不重要了,因为这个位置是格雷伊给她设想中的未来中的博蒙准备的,现在对方不复存在,这个吧台便也没有了可以继承的人。
格雷伊忽然想到,博蒙不喜欢倾听,她大概是不会喜欢这个位置的。有乐千实说的是对的,她所做的一切没有意义,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地回避走向未来的选项,那过去的一切确实缠住了她的脚让她驻足不前。
可这样又如何呢?格雷伊想不出来一个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待在Evo这个以公司为掩护的杀人集团中,甚至待在这个社会中的理由了,前进的话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那为何要前进呢?
格雷伊想不出来,她磨蹭着那模糊的一角照片,甚至没有在流泪。
因为她真的见证博蒙死去的那一瞬间,也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的,甚至没有当初她急着去神脉医院时的路上的焦急深刻。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也没有想要感受的东西了。
我大概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没那么在乎她了吧,格雷伊心想,为自己曾经那些明知道结果还要做样子的行为发笑。博蒙没有留给格雷伊任何东西,财产也好,魔法道具也好,遗嘱也好,甚至,一句想说的话也好。
所以她也是不在乎我的,格雷伊了悟。博蒙一定是连死前都在想着和她摆脱关系,不,按照她的思维逻辑,死前八成想的是阿贝尔家族的事情。
而格雷伊与博蒙的缘分,在她的母亲被送入手术室的那天起就彻底了断了。之后的一切,信息也好这栋酒馆也好她的坚持也好,全都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丢掉也无所谓,但丢掉之后,也不会获得新的东西了。
门被踢开了,是拉德来找人,格雷伊摸出手机,果然是因为没电而关机了。
“教练说如果找不到你就来这里,果然。”拉德说道,他的上半身还缠着绷带,似乎是在之前的任务中受了伤,却因为之后的任务而有机会苟延残喘。
可不久后他就会死了,甚至是自愿的,格雷伊没有动作,心中充满了嘲笑的念头。
“行动起来。”拉德皱眉看向一动不动的格雷伊,“不要忘记教练说的话,她是你的老师,应该提前和你说过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怎么做?格雷伊依旧不动,思绪飘向过去。
是“不要沉溺于过去”还是“不要错过机会”?还是说是那句“与过去断开联系”?
格雷伊笑了,她发现自己能想起来的全是些送她去死的话。
“…我们没办法理解你。”拉德俯视格雷伊,被遮住的左半边身体带着冷意,“你有你自己的情况,你自己处理好,不要干扰到任务。”
“当然没办法,你们这群天使,恐怕从未作为人类真正地活过吧。”格雷伊低声笑了。
拉德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神色没什么变化。
“你们当然没办法理解我的,你们没有家人,只是整天被老板支配着一切,从头到脚,甚至是思维,你们的行动并非出于本心,而是命令的后果。”格雷伊丝毫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你们是武器,是道具,是天使是杀人犯,我是人,我是人啊!”
“你还想说什么?”拉德无动于衷,他一贯如此。
“…我想说什么?”格雷伊忽然就有了想说的东西,“你知道吗?拉德,你有个弟弟。”
“我没有亲人,你自己说的。”拉德面色没有变动,“曾经或许有过,但那些事在我得到更新之后就被我抛之脑后了,我不再受过去的苦,只作为天使拉德存在。”
“抛弃过去?”格雷伊感到荒谬,这些天使是因为手术而被动抛弃过去的,并非是发自真心地这样做,也就是说,这些人根本就不理解抛弃过去所代表的是什么,甚至她怀疑这句话是拉德从湛那里听到之后学来的某句戏剧台词。
“你也该如此,格雷伊。”拉德点头,“即使过往的道路不同,但你也是天使的一员,你不该受困于过去,去经受一个普通人的苦难。”
拉德难得劝说别人,认为自己仁至义尽了。
“她是这样告诉你的?”格雷伊说的是湛。
“老板说的话我都记得。”拉德点头。
“哈哈哈——”格雷伊忽然就放声大笑,“她才是最走不出来的那个,她永远走不出来了!因为她才是那个普通人!她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的?她的父母被杀死的时候?那个天使因为她的命令死掉的时候?还是她让你的弟弟去死——”
金属声如雷鸣般轰鸣于酒馆内,拉德左臂挥出,吧台一分为二。
“慎言,即使你也是我们的一员,你也没有资格议论那位大人的过去。”拉德脸色阴沉地警告道。
格雷伊还是没有动,她还在笑,趴在一半的吧台上呼吸缭乱,好一会才缓过来。
“好啊,我们走吧,我们出发吧。”格雷伊咯咯地笑着说,“去哪里都可以,她可以做到那么我也可以才对,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走吧。”拉德收起了翅膀,没去理会格雷伊的言语和感情。
在巨大的光与热之中,艾洛蒂做了一个梦,梦见完好如初的酒馆,梦见博蒙,梦见她那面目尚且清晰的父亲。
那是她的家人,她等待了很久,一直苦苦寻求着的,却也早就心知肚明不在人世的家人。
她们会怎么说我呢?艾洛蒂心想,是责备吗?是训斥吗?是辱骂吗?还是说,她们也会因为我的最后的行为,而对我道出一些夸奖吗?但无论是作为人类来说,作为Evo的天使来说,还是说昨晚阿贝尔家族的族人来说,她都是不合格的存在。
所以,不会有奖赏存在。在那里等待着她的一定是某种惩罚,杀人罪也好,背叛也好,对自己的义务视而不见,没能守护家族的一切也好,都是她没能弥补的过错。
我们一定会一起下地狱的吧!艾洛蒂这样想着,欣喜地朝自己的家人跑去。
就像是她四岁那年,博蒙说要离开时,她没有悲伤,困惑,生气。她只是相信着,爱着对方,并等待对方回来。
而现在,她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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