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低下头,乖乖道歉。
翊驰作为祁缙养大的战马,听话得很,没有祁缙的允许,只怕她骑上马也指挥不了,马连个眼神都不会给她。
“你没耽搁别人,只有我一人出来找你。”祁缙朝温韫伸出手,“灯给我,你上马。”
温韫将兔子灯抱在怀里,看了看祁缙,看了看灯,神情很是犹豫。
见温韫不给,祁缙莫名有些烦躁。他没想过自己在温韫这里信任度竟然几乎为零,尽管温韫两个多月来只问他要了古琴和琴谱,但他也算要什么给什么了。
“弄坏了我给你赔个一模一样的。”祁缙语气有些不耐烦。
温韫抬头望向他,眼底澄净如月华:“北梁的和大齐的不一样。将军,你该明白。”
相比于兔子灯损坏,她更害怕破掉后的修补。哪怕修复到完好如初,也不是关内的那只兔子灯了。
祁缙的脾气不得不烟消云散。他下马,稍显蛮横地夺过兔子灯,让温韫上马,将灯塞到她怀里,嘱咐她小心抱着,自己重新上马,一只手臂环住温韫,另一只手牵起缰绳。
温韫头一回感受到祁缙的温度,愣了愣,问:“翊驰怎么办?”
“它比你聪明。”祁缙眺望前方,“他会跟着跑的。”
3.
雨,突然从天空倒下来一般,整片整片地泻开。
街道上,路人仓皇躲避,温韫和点点团团站在屋檐下,随湿尘扑过来的一点热气还没来得及升入更高的一点空中,便被大雨压了下去,淹没在泥泞的土壤中。
“五月的天怎么也说变就变,”团团转头看着温韫,“刚才人杂,殿下有没有被撞到?”
温韫摇摇头,伸手接檐下流淌的雨水。
“这雨水脏,殿下不要去接。”点点赶忙制止温韫的行为,“我们去买三把伞吧。”
“嗯。”
需要用钱的时候,温韫摸向腰间,才发现自己腰间的玉佩不知何时不见了。
三人俱是一愣,而后点点和团团惊讶地叫出声。
“肯定被偷了!”
玉佩是祁缙送的,这类风俗大齐有北梁没有,温韫本来打算入乡随俗,但祁缙自己找了块上好的玉,让人雕刻北梁见不到的牡丹,算是送她一份念想。
什么时候丢的呢?
温韫想起匆忙跑到茶馆的时候被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撞了一下,或许是那时候丢的。
总归是祁缙送的,找一找吧。
“点点,你跟着我去找,团团,你回府去找裁云,她点子多,说不定有办法。你和裁云就在这里等我们。如果半个时辰我们没回来,去找将军。”
“殿下,你可别跑远。”团团拽住温韫袖口,“奴婢听说阕都和良安一样,都有贫民窟流民巷。”
温韫点点头。
落雨来的快去得快,待雨势减小,温韫和点点打着伞,向街上路人询问又没有见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是个惯犯,经常偷人东西,有热心人帮她们引路,温韫谢过后,神情犹豫地走进巷子。
雨后的小巷也许会遇见丁香花,也许会遇见泥泞的地狱,温韫从前命不好,跌跌撞撞和后者相遇,她不清楚这一回天平偏向哪边。
老天爷的确爱和她开玩笑。
她停下脚步,观望巷子尽头破败的房屋,疯长的野草,落魄的乞丐。大雨已经停了,但乌云好似永远停在那里,夹杂电闪雷鸣。
温韫竖起食指让点点噤声,慢慢退出小巷子,却在后退不过几步的时候听到背后稚嫩的声音:“你是谁?”
她转过身,见到一个半大孩子,孩子手中攥着一枚玉佩。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温韫背靠墙壁,伸手将比她矮的点点护到身后,目不转睛盯着把她们围住的男男女女,握紧伞柄。
她自问一个也打不过。
怎么办?
她还有可能保全自己,点点如果落到这群人手中,会做什么她不好说。
她必须冷静下来想办法。时间到了裁云等不到人,一定会去找祁缙,甚至找谢禹川。她和点点要安全地等到那个时候。
“我想阕都上下应该知道大齐的长乐公主嫁给了护国大将军,毕竟之后皇后开放粮仓施粥三天。”温韫默默向后退,抬手指向跑到一名女子身旁的孩童,“那孩子手里的玉佩是祁缙送我的,背面刻有大将军印。”
女子闻言,从孩童手中拿走玉佩。她不识字,但通过确实察觉到花的另一面整齐地刻着什么。
尽管阕都的禁军不是祁缙麾下直属军队,但三分之一隶属于渠黄,听从族长祁缙的指挥。流民巷的乞丐也有脑子,知道什么人抢了伤了无人追究,什么人动了以后家会被人整个摧毁掉。
“你说这玉佩是你的,怎么证明?”人群中心的男子很明显是领导者,他一说话,周围人便没了声音,“我们没见过大齐的公主。”
闻言,点点呜呜地揽紧温韫手臂,眼泪蓄满眼眶:“殿下,我都说了你没事多出门,让大家认识认识你。别的夫人都出去联络感情,你却整日呆在家里弹琴睡觉,要不是将军知道和你没有圆房,他都以为你在安胎呢!”
点点的语气委屈中带着七分恨铁不成钢,温韫脸一红,在心里默默道歉。
她想了想,松开油纸伞,摘下头上钗簪和耳坠:“这些是皇后送我的,你们可以去典当行,老板应该能看出来是不是宫里的东西。”
眼前的姑娘没有印象中公主的盛气凌人,反而有出乎一般公主的冷静,身体保持戒备的状态,语气却没什么起伏。男子觉得好像真是夜路走多了碰见鬼了,这回碰到了硬茬子。
温韫的首饰很快被拿走,眼见几个乞丐的背影消失,她的目光投向女子捏着的玉佩。
除了脖子上戴的项链,她摸索着摘掉身上绝大部分首饰,没了发饰的帮助,三千青丝在她背后散落。
“我用这些换玉佩,可以吗?”她手捧金银玉石打造的首饰,眸光清澈而真诚,反倒让女子觉着不好意思。
女子接过首饰,将玉佩放进温韫掌心。
等待乞丐回来的众人没等到熟悉的人,反而是一道娇俏的嗓音突兀在巷子里出现。
“哎呀,殿下怎么来到这种地方了?”
众人纷纷转头,只见一个秀丽的姑娘亭亭而立,锋利的戾气在眼波流转间若隐若现,手里提着一个成年男子。她手一抬,男子被轻巧地扔到人群中间。
人们立刻一拥而上。
“放心,只是昏过去了。”
裁云走到温韫面前,撩起耳旁秀发,将镶红玛瑙菱花纹金耳坠重新戴好,语气中透出明显不满:“这可是大婚之日您的婆婆送给您的,怎么能拿去当了呢?皇后娘娘知道了会有多伤心。”
见到裁云,温韫舒了一口气,腰杆子都挺起来了。虽然不知道裁云能力如何,但她可是妖怪,温韫见过的妖怪都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是谁?”男子厉声呵道。
裁云轻柔一笑:“尔等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只需知道大将军来了。”
甲胄声由远及近,有规律的响起。
裁云走得急,大部队没有跟上,只能按照她的提示分成小队一个个巷子搜寻,幸好副将带领的小队比较幸运,及时找到了温韫三人。
围住温韫和点点的乞丐们都被押走,乞丐的家人们跪地恳求,温韫在一片讨饶声中抓住副将的衣襟,她似有千言万语堆积腹中,开口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她抬手指着那片阳光照不进的乌云,说:“房子是不是可以修一修?”
回应她的是另一个人:“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温韫叹了一声,放开副将,看向神色不善的祁缙。
团团在他面前哭着说公主殿下不见了的时候,祁缙掀桌子的心都有了。封城搜城这事事关重大,但祁缙只递交了奏章,没来得及等批复就召集所有士兵,命他们掘地三尺也要把大齐的长乐公主找出来。一时间全城人仰马翻,被士兵问询的百姓又惊恐又疑惑,幸好有个乞丐正在典当行让老板给耳坠估价,老板定睛一看,扯着嗓子把路过的士兵喊了进来。
看上去没受伤,祁缙暗自松口气,让副将押送完后带领士兵各回各的岗位,自己则堵在温韫三人面前。
“温韫,能跑进这种地方,你也是有本事。”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不带感情从祁缙嘴里吐出,“能和我说说什么东西值得你追回来吗?”
“没什…”
“将军给的玉佩!”
温韫正准备回应,却被点点打断。
小婢女眼泪汪汪地说那群人如何凶神恶煞,温韫如何被欺负,差点又交钱又交人,但还是决心把玉佩赎回来。温韫低头看了看自己还算齐整的衣裙,觉得点点太过夸大其词,她只有最开始跑的时候被人拽了衣服和头发,还没被人摔到墙上呢。
“我觉得,主要是殿下和将军一同出现在城里的时间少,大家只认识将军不认识殿下。”点点话锋一转,图穷匕见。
裁云掩面而笑。她明白点点是真喜欢自家公主,一直希望温韫和祁缙的关系能近一些,但哪怕祁缙真将温韫视作夫人,温韫始终是残缺的。她心中的空缺名叫大齐,祁缙给不了。
温韫摆手想说不是这样,祁缙却恍若随意地说:“正好有时间,一起转转。”
“…不用。”
第一次和祁缙出去时,很多人都在惋惜祁缙和颜温慈,她说不上来心情坏,但也绝对不算好。这场姻缘中她从来是看客,自身定位一直也是画外人,但总有些没有分寸的将浑水引到她身上,虽不明说,却是有意。从那以后,她不喜欢和祁缙并肩而行,除非必要场合,她一般都会找理由推脱。
“你现在披头散发的像只女鬼。身为公主,怎么能有失礼数?”祁缙悠悠地问。
他说完便看向裁云。作为从小一同长大的小狐狸,裁云眼睛一眯就猜到祁缙的心思,手中流光四溢,变出一顶帷帽。她将帷帽盖在温韫头顶,丝绸划过温韫侧脸,在下巴处打成结。白纱垂落,边缘将将盖住腰带。
“点点我带回府了,”裁云尾音上扬,像一摊翻倒在地的蜜糖,“二位玩得开心。”
轻纱遮住温韫的视线,她听到点点的声音,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听到祁缙对她说:“手伸过来。”
她不明所以伸出手。
祁缙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有些烫,温韫薄唇轻抿,想要抽离,祁缙的力度却很大。她没拽动,祁缙拉着自己走路也不算坏,便卸力随了祁缙的意思,慢慢跟着他,却没有回握。
温韫很少去想她和祁缙能够走向的未来,毕竟她心向大齐,而祁缙为北梁而战。
然而,也许是现在晴空万里,暖风吹皱三尺清水,一簇簇芍药迎风招展,栀子花的清香从灌木丛中飘进白纱,萦绕在温韫鼻间。她无端想撩开这层纱,手指用力,握住祁缙的手让他停下,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借清风吐露自己的疑惑:
“为何要更进一步呢?”
祁缙,颜温慈已经嫁人,你和她没有可能,我也回不去大齐。我们对彼此完全陌生,被命运阴差阳错绑定在一起。你很少来我的阁楼,我鲜少去你的庭院,你听不懂我的琴曲,我看不懂你的兵法,你不问我的过去,我不问你的将来。
我们像两条相交的线,朝着各自的方向不回头朝前走。
本该是这样的。
但我还称呼你为将军,你却不再唤我殿下了。
温韫思绪放空,没注意到在她前面的祁缙停下脚步,侧过身面向她。
帷帽的帽檐撞到祁缙肩膀,温韫嗯了一声,恍若大梦初醒,后退两步抬头看向祁缙。
他低声问:“你不怕我把你卖了?”
她温声回:“不怕。”
温韫被卖过两次,一次卖给醉**,一次卖给北梁,再来一次又能怎样呢?无非是卖家不同,买家不同,价格不同。
可祁缙错误理解了这两个字,他以为温韫对他抱有信任。
一如他发现自己收回力气,温韫没有像平常一样抽回手默默站在他身后,而是虚虚回握住他的手,让一前一后的连结不至于断掉。
笼罩心头的无措令祁缙略显烦躁,他望着店铺名字,对温韫说:“进去看看吧。”
4.
铺子里本来有人,但在祁缙进来后都不约而同走了出去。卖首饰的老板认识祁缙祁轩歌兄妹俩,却不认识温韫,因而在啰嗦几句祁轩歌好久没来以后,问道:“这位是?”
“我夫人。”
帷帽后,温韫咬住下唇。
老板听到后,连忙招呼自家媳妇出来见世面。老板娘一开始不知道来了谁,嚷嚷着出什么大事了要我赶紧过来,掀开门帘后就看见祁缙和他身边的姑娘,听到老板喊:“这可是公主,快点过来。”
她哎呦一声,来到温韫面前,正准备和老板一块跪下,便听到姑娘说:“免礼。”
姑娘双手撩开白纱,打量一番周围的环境,对老板娘说:“夫人会梳头吗?”
老板娘点头,对旁边的老板嘀嘀咕咕:
“公主真漂亮啊!”
“祁缙这小子命真好。”
祁缙默不作声听着老板和老板娘当着他的面进行的议论,看向已经摘掉帷帽的温韫。
为了给温韫打扮,老板娘把铺子里所有的首饰都拿出来放在长桌上,簪,钗,步摇,栉,钿一应俱全,随便温韫挑选。
老板娘的女儿已经嫁人,她一边给温韫梳妆一边感慨自己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女儿,估摸着一天天都得提心吊胆,害怕姑娘被泼皮无赖,被达官显贵看上。
“但祁缙是个好孩子,额…”老板娘想到两国之间的关系,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味,“你要是部落的少主,那祁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家。但你是大齐的公主,咱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这么过呗。”
她看向站在一旁挑首饰的祁缙,挠着头想来想去,继续说:“祁缙和祁轩歌兄妹俩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别看祁缙有些吊儿郎当的,从小到大就带三个姑娘进来我们店里面,其中之一就是公主你。所以其实他还挺喜欢你的。”
祁缙拿银钗的指尖一顿,却是神色不变,聊家常一样说:“她的首饰被人抢了,我才带她来的。”
“哦哦这样啊,那就当我没说过,”
老板娘接过温韫递来的金簪,听到温韫淡淡地说:“我以为将军只带颜小姐来过贵店。”
“颜温慈那是成年时候的事情了,以前祁缙少不更事的时候也带来过一个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他当时就想和定远侯打架没想着成亲,知道姑娘死活要嫁给他的时候跑军营里躲了半个月,气得姑娘爬到城楼上骂他。”
温韫目光一亮:“骂他什么?”
“祁缙,你个狗东西,不想娶我就直说,做什么缩头乌龟,一个大男人躲一个女人要不要脸?姑奶奶看上你真是瞎了眼。”祁缙替老板娘做出回答,语气心平气和,但温韫觉得能记得那么清楚,心情肯定不是云淡风轻。
“和颜温慈性格有点像。”温韫忽然松了一口气,不经意将心里话说出口,“幸好我的性格不像。”
老板娘没搞懂温韫的意思,只是呵呵地笑,在发型做好后给温韫眉心贴了一个梅花花钿。
而祁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将她打入谷底。
“不一定。”
付完首饰钱离开首饰铺,温韫便不想和祁缙同行,祁缙不同意,她就在祁缙身前生闷气。偏偏她不看祁缙,祁缙看着她,无论是瓜果蔬菜还是折扇字帖,亦或是杂技耍猴,只要她停下来,祁缙就跟着停下来,也不催,两人保持半臂距离一前一后走着。
走过一整条长街,来到官员居住的区域,温韫终于在将军府门前停下脚步,没有推门,而是转身看向祁缙。
“你生气了?为什么?”祁缙问。
“因为将军觉得我和颜小姐性格相像,我害怕了。”温韫答。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三块石头砸进她古井无波的生活中,溅起朵朵水花。她不理解祁缙为何说她和颜温慈性格像,也不知道这个想法从何时开始,只感觉从温韫代替殿下成为祁缙称呼自己的称谓开始,一切都将要变得混乱。
她习惯一成不变的生活,纵然不喜欢,却能给她微薄的安全感,她希望每一片涟漪都由自己掌控,而非由别人拨动又由别人平息。
“你怕什么?”祁缙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好奇,重音压在最后两个字。
“我怕将军的一念之差。”温韫垂下眼帘,“我身为公主,请将军能和他人一样唤我殿下。”
“如果我不呢?”
祁缙逼近温韫,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温韫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正打算说什么,门突然被推开。
轻轻靠着门的她下意识往后栽,被早有预料的祁缙勾住腰带进怀里。
她听到祁缙在她耳边轻声说:“温韫,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就是娘子我也叫的出口。”
这句话里无悲无喜,仿佛只是祁缙一时兴起通知她的事实,但温韫在心底咯噔一下,由衷产生对混乱的恐惧。
祁缙说完就放开了温韫,独身进入将军府,留她一人在府门口抱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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