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明枡

一根长杆,在铺满石板的长街上颤颤悠悠,杆子两端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笸箩,还有蒸馍的笼屉、竹篾编的灯笼和扫把。吆喝买卖的是一个精瘦的老头。他头上带着大大的席草编制的斗笠,身旁还蹲着一个赤脚的小男孩。

夏日的午后,天气多变,一场大雨骤至。刘石佛牵着孙子的手匆匆躲进一个屋檐下,他将货架放在地上靠着墙,用衣袖轻轻擦着小男孩的脸。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左右,浑身上下瘦巴巴的,脸上几乎摸不出二两肉。男孩很乖,爷爷的衣袖有些粗糙,很快就把他的脸擦红了,他闷哼着也不说一句话。爷爷看到孩子的脸红了好大一片,又是自责又是心疼,将袖子翻了一个面,拿着相对柔软一些的内里继续轻轻擦着。

大雨似是没有要停下来的一丝,爷孙俩望着哗哗的雨水,愁眉不展。今天看来也卖不了几个东西了,他们已经无家可归走投无路了。只剩这一担子的货物,是他们全部的家当和指望。

爷爷为了今晚两人的口粮正在愁眉不展,一时放松了警惕。忽而一个披着蓑衣的壮汉模样的男人一把挑起他的担子,刘石佛正欲问人要卖什么,却见那男人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刘石佛惊惧不已,顾不得大雨瓢泼,斗笠也顾不上戴就追了出去。

小男孩一脸迷茫,怔怔地站在原地等着爷爷回来。他等了许久,雨都没有那么大了,可爷爷还没有回来。他探出脑袋,走到屋檐外,可雨水却并没有浇到他脑袋上。

一把伞默默举在了他头顶上空。

他觉察到来的人身形很高,疑惑又有一些害怕地扬起脑袋。

那人低头问他,语气轻柔:“小朋友,你的爹娘呢?”

男孩摇了摇头。

“你家人呢?”男人继续问道。

男孩轻声答道:“我爹我娘都死了,我和我爷爷在一起。”

“那你爷爷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呆在这里?”

男孩指了指巷子的另外一端。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放到男孩手里。

可男孩摇着头,握紧了拳头不肯接受,眼角时不时偷偷看着男人手里抱着的一盆花。

那盆花的花朵像一对又一对女士拖鞋,既形状娇俏又颜色红艳。长的好生奇妙有趣。

男人注意到男孩好奇的眼光,便大方的要摘一朵送给男孩。

“使不得啊,大人使不得。”只见孩子爷爷垂头丧气的回来,把孙子拉到自己怀里,“大人对不住,小孙儿无礼了。这么贵重的花,我们可要不得。”

“无妨。”男人说道,“这些银两,您留着,给这孩子买双鞋子吧。”

“大人,这银两我们可要不得。您……您要是真的可怜我们爷孙俩,就……就赏我们一口力气饭吧。” 说着,老人拉着小男孩猛地跪在地上。

“这……”男人有些不知所措。

“大人实不相瞒,我刚才是去追小偷去了……我们爷孙俩全部家当都被人偷去了……我虽然比不上那些壮实的小伙子,您要是不嫌弃……只求您不嫌弃我们爷孙俩粗拙,赏我们一口能在您府里干活的力气饭,我们爷俩必定做牛做马来报答您大恩大德。今日您要是不肯收留我们,我们爷俩真的无路可走了。求求您,求求您……”说着,按着小男孩的头磕了起来。

应溰忙蹲下身子,把老人和孩子都扶起来,“老人家,您言重了。这兰花您先拿着。”

“使不得啊,使不得,这么稀有的花,一看就是稀世品种,哪能是我们这样的粗人能受得起的啊……”

“老人家,您怎么称呼?”

“我叫刘石佛,这是我孙子,今年五岁,属羊的,叫刘阿咩。”

“老先生,应某还有其他事,需晚些才能回府。拜托刘师傅,帮我把这盆兰花先送回我府上。我府上的人见兰花,便定会接待你们爷孙俩。您们且去就可。”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阿咩快点给老爷磕头……”

“老人家,您客气了。是您帮了我的忙。我府上有一园子刚好荒废了也有一阵了,正是需要好好整饰的时候,辛苦您帮我去照看了。”

“大人哪里的话,您太抬爱我们爷孙俩了。我们这就给您送过去……敢问大人,贵府在何处?”

“应园您可听说过?”应溰问道。

“英园?可是城北的洋人住的西洋园子?”

“不是那个园子。白沙寺明枡禅师出家前住过的那个园子,唤作明园,您可听说过?”应溰解释道。

“知道的知道的,原来是明园。大人您放心,我们爷孙俩一定会给您把这盆兰花毫发无损的给您送回府上。”

“多谢了,有劳。”

应溰暂别了刘石佛和孙子两人,继续往山上走去。下过雨的山路湿漉漉的泥泞不堪,又很滑。约摸到了黄昏时刻,暮鼓快要响起,应溰才来到了白沙寺庙中。

应溰拱手作揖,说道:“大师见谅,我本来寻得一株罕见的兰花,想拿来赠与大师做花道。在来的路上遇见一老一少,被人偷了家当,流落街头无路可走,向我讨份生活。那老先生本是编竹篾的手艺人,我见他手巧心实,便将看园子的事情,交托给他。想必能将法师留下的一方山水好好守护。

他那孙子也是天真乖巧,我给他银两不要,偏偏喜欢那株形如草履的兰花。我便托他们替我将送兰花送回府,好将人赶紧安排了。这才来看望您。”

明枡法师说道:“无妨。松尾芭蕉《笈之小文》有道:以四时为友,所见者无处不是花。所思者无处不是月。若不把寻常之物视为花,则若夷狄;若心中无花,则类鸟兽。出夷狄离鸟兽,应先生所做乃真风雅之士。也是花道所求。”

“大师过奖了。不求古人之迹,唯求古人之所求罢了。”应溰说道。

“倘若世人皆如你今日所见的孩童那般,不魂迷于米钱之中,忘老少,辨人情,何苦囿于利害得失,智慧徒增烦恼。”明枡法师慨叹道。

“可当今世道,米钱难得,尚有宽宥之处。不知大师可有所想?”

“我自入空门,便已经是掩映草庵门,闭户不见人了。红尘俗世早已化作那墙边牵牛花了。”

应溰说道:“当今夷狄四起,国之动荡。佛门亦非永久远离是非之地。民之虽愚,启之尤能。国之虽弱,革之新之定能强之。若要唤醒国民沉睡的意识,绝不可离开您这样的思想先驱。大师您曾手握主笔,游历各国,开国内科学与民族主义之先河。也曾笃定民之有希望,国之有未来……”

明枡法师说道:“然而时代,终非我一人可加速的。思想启迪绝非我不可,技术革命亦非我所长。应先生,变革之重任在你等青年之辈,我已老矣。”

“大师,您不是说要忘老少。变革又何来老矣?只怕为时晚矣。”

“‘只道是好梦被打断,果然是跳蚤在捣乱,身上有红斑。’你不必再多说了。天色已晚,山门快要关了。老衲就不送施主了。”

“大师……”应溰唤道。

“应先生,若你来这是为了山水之约,老衲欢迎。如你是家国之命,恕老衲乃佛门弟子,无法奉陪。”

应溰说道:“可家国不安,何以安山水?”

明枡法师又道:“应先生,你可当真分得清东南西北?”

“大师,这是何意?我自是分得清。”应溰仍不气馁,又问道。

明枡见他不解,问道:“那我问你,何为东?”

应溰回答:“现如今的东如东字造字之初,像一个两头用绳索扎住的口袋,腹背受敌,只能蒙头挨打。”

明枡法师又问道:“那又何为西?”

应溰回答:“西,与东相对便是西。”

“应先生,宽东顾,无西归。待你真的辨得其中真意,再来这山中与老衲相会亦不迟。今日就此别过了。”

说罢,便做出辞客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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