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思君令人老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被远山吞没,夜色如墨,迅速笼罩了整个邙山。

李顺和他身后的骑兵,像一群沉默的影子,簇拥着他们回到了东面的围场。这里早已不再是白日里那片宁静的山谷,而是变成了一场盛大而喧嚣的夜宴。

围场的中央,巨大的篝火堆熊熊燃烧,火焰冲天,将半边夜空映得血红。四周遍插着北海王府的五色大纛,在猎猎的山风中狂舞,发出沉闷的呼啸声,像是在为某个不知名的神祇献祭。入口两侧,高大的兵器架上挂满了擦拭得雪亮的马槊与环首刀,兵刃在火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随着山风的吹拂,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叮当声,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踏入围场的那一刻,静姝便重新戴上了那副属于“侧夫人”的面具。

在山巅之上被狂风唤醒的乌洛兰,再一次被她亲手按回了躯壳的最深处。她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眼神恢复了惯有的空洞与顺从,脚步也变得细碎而无声。

元琛远远地从主帐中迎了出来,脸上挂着温和得近乎完美的笑容。

“听说今天打猎很是精彩啊!”他一手亲热地握住高凌的手,另一只手则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惜了!本王这宴席,还就等着大将军猎来的梅花鹿下酒呢!”

高凌笑着,没有答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元琛的目光随即转向静姝,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颇有些玩味的审视。“没想到,静姝的骑术也如此精湛,竟能与大将军并驾齐驱!北境的风土,果然养人哪!”

他说这话时,伸手揽住了静姝的腰。那动作看似亲昵,手指却像铁钳一样,深深地掐进了她的软肋。

静姝的身体瞬间僵硬,却只能低眉顺眼地道:“王爷谬赞了。”

宴席开始,她被元琛安排坐在自己身旁最亲近的位置,而高凌,则被理所当然地安排在了芸哥儿的身侧。

芸哥儿低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不知是在生父亲的气,还是在生身边那个男人的气。

静姝看着女儿那倔强的侧脸,又看了看身边那个谈笑风生、气度不凡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她端起面前的酒杯,杯中澄澈的酒液里,映出了一张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脸。珠翠脂粉之下,是掩不住的憔悴与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略带悲凉的丝弦声悄然响起。一名身着素色罗衣的歌姬抱着琵琶,在大帐的角落里缓缓启唇。她的嗓音清丽,可她的歌声,却像一缕飘向风中的青烟,轻易地穿透了满帐的喧嚣,落在了静姝和高凌的心弦上。

歌姬唱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高凌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身旁那个酷似乌洛兰的少女,望向了主位上那个低眉顺眼的女人。

她又变回了那个“静姝”。

那个在山巅之上,驾驭着烈马、长发飞扬,仿佛与狂风融为一体的乌洛兰,像是昙花一现的幻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的她,安静、顺从、毫无生气,像一尊被抽去灵魂的精美木偶。

元琛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这十八年来,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阵尖锐的心痛攫住了他。

而元琛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故意将静姝的整个肩头揽了过去,然后俯身在她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亲昵地说着什么。静姝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却不敢有丝毫的反抗。

嫉妒与愤恨的烈焰,瞬间在高凌的胸中熊熊燃起。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芸哥儿。少女正噘着嘴,用筷子不满地戳着碗里的肉。那气鼓鼓的模样,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与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他输了赛马而闹别扭的乌洛兰,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感到一种极致的矛盾与罪恶。这个女孩,她有着他心爱之人的眉眼,有着他怀念了十八年的倔强,却也是他血海深仇之人的女儿。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

歌声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静姝的心。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她不敢去看高凌。她怕看到他眼中的恨,更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存在的、那让她无地自容的怜悯。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听到这一句时,静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思君令人老。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穿过摇曳的火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男人的身上。十八年的风霜,早已褪去了他少年时的青涩,让他变得深沉、冷硬,如一把开了刃的利剑。可那眉眼,终究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他又何尝不是被思念与仇恨,折磨得鬓染微霜?

她又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女儿芸哥儿。那张年轻、鲜活、充满了生命力的脸,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

最后,她低头,看向了自己酒杯中的倒影。

那是一张何等憔悴的脸。眼角的细纹,再厚的脂粉也无法遮掩;眼中的光彩,早已被岁月与苦难消磨殆尽。

恍惚间,一个荒唐而又疲惫的念头,从她心底悄然升起。

就这样吧。

让芸哥儿嫁给他。

芸哥儿有着她年轻时的模样,有着她早已失去的活力与纯真。让他娶了她,或许……或许是对那段早已被埋葬的过去,一种扭曲的、却又是唯一的补偿。

她累了。真的累了。

就在这时,元琛的声音响了起来:“芸哥儿!大将军远来是客,你怎么一点待客之道都没有?还不快给大将军布菜?”

芸哥儿不情不愿地站起身,从帐篷中央的大盘子里,用筷子尖夹起一小片烤得焦黄的羊肉。她走到距离高凌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忽然停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挑衅。

然后,她手腕一抖,那片羊肉带着一丝油光,“噗!”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贴在了高凌的鼻尖上。

帐篷里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就连元琛也笑了起来,他指着女儿,一面笑,一面骂道:“你这个淘气包!有你这样布菜的吗?”

芸哥儿本以为这么一下,这个不可一世的大将军肯定会勃然大怒,当场发作。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他敢动怒,她就立刻大哭大闹,让他下不来台。

可没想到,高凌却只是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用手去拿,而是微微摇了摇头,耸动鼻子,像一头笨拙的熊,将那片贴在鼻尖上的肉,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嘴里,然后津津有味地咀嚼了起来。

“哈哈哈!有趣!有趣!”

“将军好气度!”

满帐的宾客再次爆发出更热烈的笑声和喝彩声。

芸哥儿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她又气又恼,狠狠地跺了跺脚。

她原本是想让高凌当众出丑的,却没想到,他用这种方式轻易地化解了。这么一来,她那蓄意的挑衅,反而像是小夫妻之间无伤大雅的打情骂俏了。

“哼!”芸哥儿甩了一下衣袖,气鼓鼓地坐回了原位。

高凌则依旧笑着,举起酒杯,遥遥地对着芸哥儿的方向,朗声道:“多谢郡主赐菜!”

只是,在那笑容的背后,却是一颗百感交集的心。

他曾真的想过,一旦这桩婚事得手,他一定要让元琛亲眼看着,他最疼爱的女儿,是如何在自己手中受尽折磨与屈辱,以此来报他当年痛失所爱之仇。

可如今,乌洛兰未死。而眼前这个少女,她不仅仅是乌洛兰的女儿,她也是一个天真、骄纵,却并无恶意的孩子。她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像极了当年的乌洛兰。

他发现,自己竟对她生不出半分的恨意。甚至,在她做出这般幼稚的举动时,心中升起的,是一种近乎于长辈对晚辈的、哭笑不得的关爱。

酒过三巡,元琛忽然拍了拍手。

一名身形干瘦、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抱着一面小鼓,从帐外走了进来。他不是乐师,而是一名说书人。

静姝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只听那说书人清了清嗓子,将小鼓敲得“咚咚”作响,用一种抑扬顿挫的、极富煽动性的语调,开口说道:“话说十八年前,北境朔荒之地,有叛贼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圣上闻之震怒,遂遣我朝大将军,也就是如今的北海王殿下,领兵前往平叛!”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静姝和高凌的耳朵里。

静姝半闭着眼睛,手中的佛珠被她捻得飞快,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嵌入了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而高凌,则依旧在笑着,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为自己又满上了一杯酒。只是他那握着酒杯的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仿佛要将那纯金的酒杯生生捏碎。

说书人还在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元琛是如何“英明神武”,如何“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些颠倒黑白、粉饰太平的言语,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描绘成了一场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

静姝和高凌,就像两个被绑在刑架上的人,被迫微笑着,聆听刽子手吹嘘自己当年是如何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亲人。

而元琛,则端着酒杯,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静姝的反应。

白日里,静姝那在马背上重新迸发出的激情与活力,像一团沉寂了十八年的火焰,重新点燃了他心中那早已冷却的、属于征服者的**。

他要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他要的,是再一次地,亲手折断她那桀骜不驯的翅膀,让她那燃烧着火焰的灵魂,再一次心甘情愿地,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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