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早已结束,芸哥儿也已在亲兵护卫的帐篷里沉沉睡去,可静姝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
帐篷里,空气闷热,混杂着烤肉的油腻气味和残存的酒气,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那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每一个字都像毒虫一样,啃噬着她的神经。
她索性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帐篷。
喧嚣与浮华如潮水般彻底退去,天地间只剩下夜风掠过草地的悉索声,草丛中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以及远处马厩里,马儿偶尔打响鼻的声音。
夜幕低垂,星光稀疏,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冷的光辉为整个围场镀上了一层如水的银霜。
静姝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湿冷,带着干草、皮革和泥土的气息。这是属于北境的、自由的味道,与王府那座金丝牢笼里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营地中央那巨大的篝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深红色的余烬,在夜风中忽明忽灭,为周围投射出低沉而温暖的橘色光芒。
静姝脚下的影子,也随着这摇曳的光线,时而被拉得极长,时而又缩成一团,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孤独的舞者。
世事纷扰,千头万绪,让她难以理清。她忽然无比怀念那个单纯而又辽远的草原故乡。
在那里,没有阴谋,没有算计,只有蓝天、白云、青草和她心爱的少年。
她下意识地,朝着马厩的方向走去。
那匹神骏的“乌云踏雪”似乎是认出了她的脚步声,老远便发出了低低的嘶鸣,哒哒哒地踏动着蹄子。
“你也睡不着吗?”静姝走到它身边,轻轻拉过它的马头,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它温热的脖颈上。
马儿粗糙的鬃毛蹭得她有些发痒,那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透过它的皮肉传来,竟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宁。
“我也睡不着呢。”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马儿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大黑马温顺地打了个响鼻,仿佛在回应她。
夜风微凉,她靠着马儿温热的身体,闭上眼,竟然有了一丝久违的倦意。
一旁的高大枣红马也凑了过来,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你也来啦?”静姝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它的脖颈,“你的主人可是早就睡着了呢!酒宴还没结束,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她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它的主人,可又醒过来了呢。”
一个低沉而沙哑的男声,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传来。
静姝回过头去,只见高凌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正沐浴着月光,朝她走来。
“你……醒了?”静姝的心猛地一跳,声音有些不自然。
“怕这洛阳的草料它们吃不惯,给它们拿些夜宵来。”高凌说着,将那沉甸甸的麻袋“砰”地一声撂在了地上。
两匹马儿立刻兴奋起来,摇着头,踏着步,发出了期待的嘶鸣。
“嘘……嘘……喂,你们两个,”高凌笑着,解开了麻袋的袋口,那动作和他平北将军的身份截然不同,倒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朔荒镇上牧马的少年六浑儿,“吃独食得躲着点儿,懂吗?”
他一面说,一面从麻袋里捧出满满一大把混合着豆子和细草的饲料,递到了静姝的面前:“你来?”
静姝点了点头,伸出了双手。
高凌将草料缓缓倒入她的掌心,那干爽的豆子和被切得细碎的干草,再次唤醒了她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味道。
就在这时,高凌用自己的双手,从下方,轻轻地包裹住了她的双手。
“拿好咯!”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他的手掌,宽阔,温暖,粗糙的厚茧磨挲着她的手背,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战栗。
“这夜宵要是掉在地上了,它们可要急眼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
他说这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喷在她的脖颈里,让她感觉浑身都烫了起来。
话音未落,两匹马儿几乎同时摇摆着头,分别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鼻,仿佛在印证他的话。
“看我说的,对吧?”高凌抬了抬下巴,他温热的下巴几乎已经触及到了静姝的鬓角,那桀骜不驯的胡茬刺得她的脸颊痒痒的。
静姝捧着饲料,高凌托着她的手,他们一同将这份晚餐送到了马儿的嘴边。
马儿粗糙的嘴唇和柔软的鼻子,蹭得她手心发痒。她忍不住耸动着双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清脆,明亮,不带一丝阴霾。传入静姝自己的耳朵里,竟然让她觉得十分地陌生。仿佛那是另一个女孩,在另一个时空里,借着她的身体发出的回响。
而当她下意识地看向高凌时,却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里,翻涌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复杂情绪。
山风吹散了篝火中最后的木灰,几点火星如烟花般四散开来。
那余烬的光芒逐渐黯淡,不足以照亮十八年的岁月在他们彼此脸上留下的沟壑,却足以让他们在对方模糊的轮廓里,看见彼此少年时的模样。
“冷吗?”高凌低声问道。
“不冷。”静姝摇了摇头。
“夜色正好,”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蛊惑,“不如……我们骑马去看看月亮?”
静姝的心猛地一颤,但她没有犹豫,轻轻地点了点头。
高凌牵出两匹马,将“乌云踏雪”的缰绳递给了她。他们二人同时翻身上马,动作熟练而默契,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并辔而行,缓缓地,走出了喧嚣的围场,融入了那片被月光浸染的、宁静而广袤的草原。
一轮残月,静静地挂在东方的天际。
月光下的洛水,如一条温柔蜿蜒的玉带,静静地流淌。
一只夜枭的叫声掠过长空,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侧耳聆听。
脚下的草浪在夜风中轻轻地翻涌,仿佛这片大地都在和他们一同呼吸。
他们索性放开了缰绳,任由身下的马儿信步而行。这一黑一红的两匹骏马,便自己寻着路,亲密地并排走在一起。
高凌的枣红马偶尔会把头靠在大黑马的脖颈上,大黑马也只是温顺地晃晃耳朵,并不躲闪。而大黑马的尾巴,会偶尔扬起来,不轻不重地,扫过枣红马的身体。
静姝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一动。这两匹马儿倒是坦荡得很,就这么相互依靠着。可骑在马上的两个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心却隔着十八年的刀山火海。
她仰起头,看向那薄纱一般向天际伸展的银河,夜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吹起了她散乱的发丝。
就在这些发丝即将拂过高凌面颊的一瞬间,静姝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可她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发丝拂过了高凌的面颊和肩头,他没有动,她也没有躲。
在这广袤的天地间,只有风声、马蹄声,和他们彼此平稳而清晰的呼吸声。
他们都明确了对方的心意。
他们都没有忘记。
他们,都还深爱着对方。
有那么一刻,静姝甚至产生了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
就这样吧。
就这样策马奔去,再也不要回头。就他们两个人,回到他们的家乡,回到那片无垠的草原,去继续他们那段被猝然中断的、纯真无邪的少年时光。
可是……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芸哥儿那张倔强而又依赖的脸。
芸哥儿是她的命。是她用十八年的屈辱和隐忍,换来的唯一珍宝。她不能丢下她。
而与此同时,高凌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把藏在紫檀木盒里的、闪着幽兰寒光的匕首。
他想起了与皇帝之间的密约,想起了孙腾和他身后那三百名将士期盼的眼神。朔荒镇的血海深仇,还等着他去报。他不能走。
夜风微凉,前途难测。
他们都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们只能继续戴着各自的面具,走向那个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未来。
只是,从今夜起,他们又有了彼此。未来的路虽然依旧艰辛,但也许,不会再那么孤单。
远处,主帐的门口。
元琛负手而立,正玩味地看着月光下那两个并辔而行的、几乎要融为一体的黑色剪影。
“王爷!”一旁的李顺低声道,“夜深了,要不要……派人把他们拦回来?”
元琛抬起手掌,制止了李顺。
十八年前,朔荒镇城破的那一夜,从他的脑海里清晰地闪过。
那个拿着弯刀,不顾一切地向他冲来的少女。她的头发乌黑,眼睛雪亮,像一头桀骜不驯、却又美丽到极致的草原小狼。
征服这头小狼,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与成就感。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头小狼渐渐被磨平了爪牙,变成了温顺谦卑的“静姝”。她每日拜佛念经,对他逆来顺受,眼神里再也没有了那团燃烧的火焰。于是,他对她渐渐失去了兴趣。
但是今天,他又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那头小狼的影子。
那样地野性,那样地鲜活,那样地……迷人。
赛过了他府中所有的美人与姬妾。
这再一次,点燃了他心中那早已冷却的、属于征服者的**。
原来,他当年征服的,仅仅是她的身体。
而现在,他要的,是她那桀骜不驯的灵魂,再一次,彻彻底底地,为他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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