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向晚，夕阳西沉。
两人沉默着并肩行进许久，池尔在想事情，没注意身侧的人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不知不觉，再回神，两人已经临近集市。
如钱芬芳所说，西陵的集市即便快到晚上热闹也丝毫不减白日，池尔晃眼看去，感觉人甚至比白天还要多上许多。
但是许多白日里的摊子兜售的东西和摊主却换了一茬。
池尔走到早上吃馄饨的那个摊子。
老板已经不是早上那个，摊子旁边的桌椅也不见了，只支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放着零零散散的一些肉块儿，暗红色，还有一个看上去很陈旧的砧板，一把插在砧板上的菜刀。
摊主身型干瘦，花白头发从包裹在头上的一圈麻布里漏出，正垂着脑袋拿着烟杆抽烟，察觉有人停在摊子前，他抬头吐出一个烟圈，半眯着浑浊的眼打量来人。
“是你。”
两人看清了摊主的脸，竟然是昨天来接她们的向导老李。
老李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枯树皮似的脸上堆起笑：“两位这是出来逛夜集。”
“是，你这是，卖肉？”
池尔看着小摊上那堆暗红的肉块儿，不像猪肉，亦不似牛肉，更非禽类，难以辨认。
老李听见这话，低低笑了声：“这不是为了生计嘛。”
池尔理解，点头又问：“你这是什么肉，看上去不像猪肉。”
老李看像摊子上的肉块儿，拿烟杆随意朝其中一块戳了戳：“山上打来的野山猪，跟城里圈养的不一样，看着不像才正常，味道可比城里头的好咧。”
说罢，他怪腔怪调的笑了声，看看池尔，又看看蔺怀琛。
“天色不早了，两位逛完夜集就回了吧，夜路难行。”
三人说话的功夫，太阳落了山，月亮爬起来，高悬在天边，有清冷的月光洒在老李的肉摊上。
池尔笑了笑，跟他道了别，拉着蔺怀琛快步朝前行进。
蔺怀琛人高马大的一个人，被池尔拉着，无奈地顺着她一溜烟儿拐进一条巷子里。
确定老李看不见自己了，池尔松开蔺怀琛的手，小心翼翼从墙边探出脑袋。
这个位置恰好是老李的视线盲区，但能看到他的小摊子。
“你这是改变战略方针了。”
蔺怀琛饶有兴致地看着池尔鬼鬼祟祟偷窥的样子。
池尔头也不回，一心扑在老李的摊子上，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李的摊子上终于出现了客人。
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老李摊子前头，伸手指了指桌上的肉块，嘴里咕哝着什么，片刻后，老李拿起油纸将所有的肉块儿全都包了起来，扎好，递给小女孩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因为肉块有点重量，女孩儿费劲地双手提溜着好几个油纸袋，脚步不似来时轻盈。
这一幕被藏在巷子后的两人尽收眼底。
“你说，她买那肉是买来吃的吗？”
黑漆漆的巷子里，两人面对面，蔺怀琛率先开口问道。
“去看看？”
“走。”
说走就走。
因为怕被老李看见，两人选了另一条路，绕了一大圈，从另外的方向走到白日里扎纸人的几户院子后面。
这里的房子修得方正，院墙不高。
今晚不似昨晚，几家院子里有零星的光亮，时不时还有闷重的“咚咚”声从里头传出来。
池尔轻飘飘看向蔺怀琛，蔺怀琛接受到她的眼神，脚下一顿，随后笑开。
两分钟后。
池尔顺利的踩在蔺怀琛肩上，借着夜色作掩护，谨慎地朝院子里头看去。
方寸之地，并没有开灯，而是点着许多蜡烛，院子里摆了好几只硕大的瓮，旁边站了三个人，其中就有那个扎丸子头的小姑娘。
另外两个应该就是她的阿姆和阿嬷。
院子里的光线很暗，池尔看不清三人的脸，只能借着微弱的烛光和月光，看见小女孩儿把手里的油纸袋拆开，将里头的肉块儿一股脑倒进旁边的瓮中
做完这些，院子里稍微年轻一点那个，小女孩儿的阿姆，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递给她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小女孩儿接过，兴高采烈，又蹦蹦跳跳地回了屋子里。
这下院子里只剩两个成年女人。
池尔看着年轻一点那个覆在年迈一些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年迈一点那个点点头，然后从角落里拿了一把绑着锐利尖刺的东西伸到问其中一个石瓮里，上下戳动。
年轻的那个则是走到一旁隐匿在夜色里的院子角落，弯腰拖着个东西，慢慢挪到院子中间。
待池尔看清之后，眼底浮现一抹了然。
她的脚在蔺怀琛肩上点了两下，刚刚两人说好池尔要是要下来就在他肩上点两下。
蔺怀琛按约把人放了下来，用气声问她：“怎么样。”
“走，跟上她。”
两人说着，动作迅速地绕到院子前头找了个掩体躲起来。
等到院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两颗鬼鬼祟祟的脑袋从掩体后面探了一半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院门口。
女人拖着手里的东西迈出门槛，一把将其扔到门外，关上院门，女人又弯腰捡起刚刚扔到地上的东西，费力地拖行着。
这下两人是真真切切地看清了。
“果然是骨架。”
还是两副，并不是白森森那种，上头还挂着些红色碎肉，像是猪肉摊上买的那种剔肉没剔干净骨头。
蔺怀琛眸子动了动：“走，跟上去看看。”
两人收敛了脚步，小心地跟在女人后头，忽然发现她行进的方向有点眼熟。
“你看，这条路，像不像咱们今晚本来要去的地方？”
难怪这么眼熟。
两人始终跟女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来到陵山脚下。
“你发现了吗？”
蔺怀琛轻声在池尔耳边说。
“什么？”
“她做这些的时候似乎没想过避人。”
池尔当然发现了。
一路跟着她过来，穿过好几条小路大路，这女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拖着骨架，一点儿惶恐的神色都没有，像是拖着什么很寻常的东西一样。
说话间，女人往前走了些，两人还想继续跟，女人却又在这时停了下来。
此时她看起来倒是有所忌惮了，她四下张望了会儿，确定没人发现，于是把手里的骨架随手往小路旁边的山地上一扔，如此重复，随后转身快步离开。
蔺怀琛想上前，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了回来。
“别过去。”
山风骤起，血腥的味道弥散开来，有点点火光从山上倾巢而下。
“跑！”
不待蔺怀琛反应，池尔率先转身拔腿就跑。
蔺怀琛很快回过神，快速跟上了池尔。
两人跑了许久，确定身后没人追上来，池尔卸了力，靠在墙边大口喘气。
“很奇怪。”
池尔弓着身子抬眼看他：“怎么个奇怪法？”
“那两副骨架都没有头骨。”
他这么一说，池尔也想起来，好像的确没在那两副骨架上看见头骨。
池尔将气喘匀，直起腰杆，她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地上的青石板，若有所思。
“记得吗，早上小女孩儿说她阿姆去山里打山猪去了，刚刚在肉铺子上，老李也说那是山猪肉。”
蔺怀琛说：“你的意思是，所谓的山猪肉，其实就是人肉。”
池尔点头：“她还说，祀神大典需要很多山猪肉。”
这么一看，那些做纸人的人肉大概也是这些所谓的山猪肉吧。
“既然需要很多，那她们一定还会继续进山。”
说不定跟着刚才那个女人进山，就能知道这所谓的山猪肉究竟是从何而来。
蔺怀琛了然：“明天我跟你一起。”
池尔闻言忽然笑了下，月光映照着她琥珀色的瞳孔，尽管在笑，整个人看起来却疏离淡漠。
“你再和我一起，孙异恐怕要恨死我了。”
她调侃着蔺怀琛，对方回以一个温煦的笑，给人一种他是个极其好脾气的人的错觉。
他用温润的声音回应她的调侃：“再次强调，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个人意愿，现在这个社会可不兴连坐这一套。”
他意思很明确，孙异个人行为，请池尔勿上升到他身上。
池尔不置可否，抬脚转身就走，蔺怀琛连忙跟上。
“其实我很好奇。”
回去路上，蔺怀琛的话似乎多了起来。
“好奇什么？”
池尔看着两人被月光拉长的影子，问。
蔺怀琛说：“我觉得，你不像第一次进站的人。”
池尔脚步微不可见的顿了下，旋即恢复如常。
“是吗？很多人这么说。”
蔺怀琛安静了两秒，又说：“池尔，你不该来的。”
他特意用了“来”这个字。
池尔直接停下脚步。
她动作突然，蔺怀琛朝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身侧的人已经落在了后头。
他回头，被月关模糊的轮廓依然挺拔立体。
池尔静立在原地，与他隔空对视，搭建名为沉默的桥梁。
良久，久到月亮好像都偏移了几分。
池尔蓦地笑出了声，说：“哪有什么该不该的，大家不都是被选中的倒霉蛋，啊不，幸运儿吗？你说对吧。”
她语气相当轻快，说这话的口吻就像问他“吃了吗”一样平淡。
她再次迈动步伐，慢慢走到蔺怀琛旁边，迎着他毫不掩饰探究的目光朝淡然道：“不早了，回去吧。”
蔺怀琛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蕴满了道不清的情绪，眸底似乎有片深潭，一眼窥不见潭底。
他拔腿去追池尔。
显然，在这一晚的试探中，他是败下阵来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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