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汇入主干道。
7号线还是那么拥挤,无论地上,无论地下。
火烧云从海岸线烧到了市中心,太阳沉入海底之前,把金色的余晖洒上它照耀过的天穹,那一排排鱼骨状的云像熔炉上刻着的铭文,将金乌烧化了,浇在钢铁丛林的头顶。
多美丽的城市。
“天气不错。”王冰彬看向仍在整修勘察的万兴医院地铁站,感慨万分。
开车的傅晚晴右手习惯性摸着安全扣,脸上蒙着一层薄雾般的忧虑。
“这几天还行,过阵子台风登陆就麻烦了。”
十个警察里有九个不喜欢下雨,容易出意外不说,雨天压抑低暗的氛围会助长犯罪冲动,一场大雨过去,血迹都被冲刷干净了,侦查难度飙升。
谁最喜欢雨天?
不用出门为了生活奔波的人。
台风天窝在床上听着雨声昏昏沉沉睡午觉,对很多人来说是幸福感的来源,可对那些风雨飘摇的人们而言,一滴水甚至会送命。
7号线出事后,通勤的打工人生活都被打乱了,他们要顶着风雨换乘出行,饱受糟糕交通带来的不便,比如因隧道口封堵绕道要多花费半个小时之类的投诉,傅晚晴都听到几百条了。
王冰彬双手勒了下安全带,莫名庄重地对着火烧云许愿:“但愿台风来晚一点,我们早点把凶手绳之以法。”
傅晚晴摇摇头,马尾在脑后摇晃着,王冰彬见状问道:“晚晴姐,你觉得难?”
“一个嫌疑人都没抓,相关负责人倒是罚了一堆,我担心队长顶不住压力。”
“没抓那不是因为凶手太隐蔽么,真要抓,把于丝楠跟林展都抓起来呗,组长有他的考量,晚晴姐,你不是一直很相信他。”
傅晚晴道:“你呀,组长都说了你总是先入为主,还不改。”
王冰彬不服气:“谁叫她们俩嫌疑最大,要不我们干嘛去查于丝楠?你不也怀疑她吗?”
“疑罪从无,怀疑是怀疑,说真的,我现在心情很复杂,宁愿……查出来跟于丝楠没关系,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
“哈哈,晚晴姐,这叫夫唱妇随,你已经被组长传染了。”
王冰彬闪身躲过傅晚晴扔过来的手机支架,说,“他一看到那个减虞,就说人家不是凶手,咱们这案子就跟洗冤录似的,逮一个,放一个,到最后谁都没嫌疑,凶手是块螺丝帽。”
傅晚晴不语,路口转弯,前面就是万兴地铁站了,她缓速慢行,王冰彬看到一行字,定睛念道,“……A市一共2000万人,300多万个家庭,而今,每2000个家庭中,就有一个正在经历痛彻心扉的至黯时刻。”
绿幕隔离墙外边竖着几张广告牌,贴了许多白色纸条、黄丝带,算是政府硬生生被骂了几天后,替亟待宣泄的市民提供了一个悼念点。
满目黑白灰中,控诉的海报最瞩目,透明PVC材质,印着无数枚绘成血手印形状的树叶,有大有小,宛若一只只手正在扒地铁窗户,渴望从那堪比地狱的地铁车厢被拯救。
火烧云溢出的虹光穿透PVC板,也不知什么原理,光束居然折射到了地面,地面放着一厘米见方的透明亚克力浅缸,装满了水,晚霞照在上边,竟如血液在流淌。
傅晚晴瞥了眼倒车镜,忽然看见一道瘦高的身影闪进了隔离墙。
是他!
她猛地一打方向盘,变道到最右车道,靠边停车。
这一下太突然,王冰彬始料未及,整个人往左边倒去,安全带都被拉变到了极限。
“什么情况!”
“刚刚戴黄色安全帽的那个人,你没看到吗?!”傅晚晴匆忙拧钥匙熄火,解安全带一气呵成。
“工人不都戴小黄帽吗?你说哪个?”
王冰彬丈二摸不着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傅晚晴就抓起后座的外套,把钥匙扔他怀里跳下了车。
他扒着窗户喊:“别走啊,姐!你不去泰科了?”
傅晚晴却从车头绕到副驾驶,冲他‘嘘‘了一声:“别吱声!我看到减虞了!”
案件尚未告破,专案组原本想保留案发现场不破坏,这样能最大程度还原始末,但政府等不及了,破铜烂铁要清理,轨道要修缮检查,满地的血水更要冲走,总不能就让地铁站一直久悬不用吧?
光是把尸体碎块运出去就花了两天,救护车跟担架都冒烟了,运输时还从地铁出口到马路沿搭了个黑色的棚子,整条街道的右侧直接瘫痪,怨声载道。
昨天起,地铁已进入完全清空状态,所有破损的部件都需拆卸更换,警方人员大部分已撤离,安排施工队进场,也就是王冰彬看到的一堆小黄帽。
王冰彬吓了一蹦,缩回身子探出个头,鬼鬼祟祟张望:“哪有减虞?你怎么认出他的?”
傅晚晴盯着地铁入口说:“他那身材,你看过也认得出来。”她的尾音上扬,有些兴奋,“他来地铁站,肯定是来找文章下半部分!林展真的把线索给他了!”
一出门还有意外收获。
“那,那我们去追他?”
王冰彬心想,组长还说减虞肯定没拿到线索,真是失策啊,现在减虞进了只有一个进出口的地铁站,这才算叫瓮中捉鳖。
“不用,两个人跟踪太明显,在他拿到东西之前不能现身。”傅晚晴飞速说道,“你问下泰科能不能等,不能就你自己去,我去跟着他。”
说罢,她将外套穿好,扭头看了下有没有完全遮挡配枪,就朝路旁休息的工人跑过去了。
工人见她便衣、没戴安全帽,扯掉警戒线往里闯,纷纷吆喝拦住她:“哎哎哎,在施工呢,没看见标志吗?快走快走。”
傅晚晴伸出左手在前,挡住众人,右手亮出警官证:“警察!”
“警察?”
“真的是警察啊?”
“尸体不是都运完了吗?”
傅晚晴此刻反而越来越冷静,她选中最年轻的一个工人问道:“刚刚下去的那个人是谁?有证吗?”
年轻工人道:“哦,那是我们公司的领导,是省里派来监工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地铁施工,总公司可重视了呢。”
不用说,肯定是减虞又盗用了身份。
“现在下边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马上吃晚饭,大家都上来通通风,底下啊,味道难闻。”
万兴医院站是地下车站,下挖近20米,通风系统拆除后充斥着散不去的血腥味,仿若遇难者的灵魂徘徊不去,让人既胆怯又恶寒。
腐烂的尸体味道对傅晚晴来说并不陌生,她毕业后第一次出警,遇到的就是冰柜藏尸案,房子位处偏僻山区,距离附近高速收费站出口只有500多米,空置多年,电费却一直有人交着。
那年是近二十年来温度最高的夏天,一家物流公司自邻省启程,承运一件重达千吨的发电站塔身,经过收费站,一测量,宽度高度都受限,无奈只能提前两天把收费站拆了,对右侧道路进行改扩。
先挖再填,水泥地面铺好后,居民却反应断电,受不了,可是运输车辆还没来,所以只能等。
就是这一等,尸臭溢出单元楼道,扑向邻里大开的门窗,熏哭了一堆隔壁小孩。
傅晚晴跟随当时的队长赶到时,那令人作呕的臭味甚至盘旋在收费站的上空,尸水已然发绿,沿着墙角无孔不入,当时居民大喊:这楼梯不能要了,扔了吧!
打开冰柜,傅晚晴才知道尸水从何而来。
那名女死者浑身**,浸泡在浑浊的液体里,大概是被冻在冰块里太久,这一停电,冰块化成水,尸体迅速膨胀变紫呈巨人观,把水挤得漫出冰柜,瓷砖上飘着几只干枯的小强。
那真是永生难忘的味道,傅晚晴跳下铁轨,闻着湿冷阴森的隧道吹来一阵风,不禁唤醒了回忆。
隧道每隔二十米有一盏强光灯,晃得刺眼,傅晚晴怕被减虞发现,不敢打开手电筒,便用手遮在额头,借光避开散落的铁轨轨木,向深处走去。
梁思宜会在哪藏作文纸呢?
真要藏,她必须得在地铁例行检查之后将东西藏在站台下边,也就是案发当日凌晨4:30到6:40之间,这对一个高中生来说难度太大。
地铁进站之前,外层防护门是关闭的,双保险,想扔东西不可能不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
而且,梁思宜跟往常一样8点多刷卡进站,挽着唐芸的胳膊上车,此前没有查到她先坐到万兴医院再坐回来,假装跟闺蜜一同去学校。
林展出现在铁轨中央,难道也是为了找下半部文章吗?
她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最匪夷所思的是,她到底怎么从车厢瞬移到铁轨,假若她下车时灾难已经开始,为什么别人不下来,只有她下得来?
傅晚晴满脑子被各式各样的疑问撑爆,眩晕,喘不过气,于是赶紧停下。
狂洒了六天的消毒水根本盖不住生命逝去的遗踪,她站在原地往边上挪了挪,粗黑的缆线还没修理完毕,犹如一条条巨蟒成群盘踞,她屏气凝神才绕开道床凸起。
不知过了多久,嗒,一滴水落下,发出隆长的回声,傅晚晴朝来路望了望,猛然惊觉万兴医院站已经被甩出老远,站台的护闸玻璃成了小小的光斑。
进入湖底隧道了,地面之上便是A市5A级风景区,通名湖公园。
海滨城市,中心地带的公园也按沙滩、海洋设计,有种类繁多的水上游乐项目,进公园免费,玩可以买套票。
已是秋日,七星剑笔直的树干高耸入云,围着通名湖,投下茂盛而忠贞的倒影。
湖面激荡的快艇亮起了灯,与晚霞交相辉映,欢声笑语不断,谁也不知道,就在数十米相隔的地下,那封堵的轨道上有一名女警察,紧握枪把,坚定朝前方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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