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几句闲谈,减虞便哄得男人答应带他们进祠堂逛逛,元赑悠闲地跟在后边,掏出手机拍减虞。
减虞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子一侧,暗暗冲元赑瞪了一眼。
祠堂昏暗,黑褐色漆木让人心头沉闷,香火未堙的亮光照在减虞的凤眼里,令他那霎那间染上几分睥睨凡人的佛性。
三进门,一整面墙的黑底鎏红边的栗木牌位出现在眼前,蔚为壮观。
减虞和元赑皆是一凛。
最顶上一行,也是最早的两个牌位,上书“万世不祧之祖”,属于白家开山先祖瑕、卫二人的两个儿子,年份瞩目,900年之久。
这两人牌位大,不仅是身份使然,左下角立牌位的子孙名字也特别多,从孙到耳孙方肯罢休。
蝇头小字是用金沙书写的,自上而下紧密排列,数下来约有上百人。
男人率先带减虞去了自家祖宗的牌位前,滔滔不绝讲起故事,减虞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目光迅速在下排逡巡。
找到了!
他等男人从蒲团上起来,随意问道:“问句得罪的话,那边的那位,姓白名如露的先生,为什么是由侄子奉祀?只有他一个是这样。”
那块灵位放置在倒数第三的位置,写着“故伯考白公如露之神主”。
右侧数两格,倒数第一虽空置,却已摆上了香台,贴了一张红色的符纸,飘飘摇摇看见“返虞”二字,跟在桃神庙记账的字体出自同一人之手。
“哦,白如露嘛。”男人拍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他没有儿子,倒是有一个兄弟,只不过……你看到下边的小字没?”
怎么没看到?
正是因为看到了,减虞才会特地挑出来问。
元赑走上前,逐字念道:“罪,侄,男,栾,奉,祀。栾?他侄子是白栾?前头怎么还加了个罪?唔,我们刚来镇上的时候听人说过,白栾给你们镇修了庙和路,这怎么还罪上了?”
许是镇子文化就这样,男人丝毫不避讳这些同辈的死因,将减虞等人拉出门,就在门槛前说了起来。
“那家兄弟俩呀,啧啧,是我们镇最不相亲的一对兄弟了,哥哥叫白如露,弟弟叫白如电,这名字听说是他们外公取的,兄弟俩生下来,老娘就出家了。这如露比我小几岁,要还活着,也50多了,我还记得他是个病痨,没读书,当年不知道跟家里人闹什么矛盾,离家出走,十几年都不回来,真是造孽,留下如电一个人照顾偏瘫的老父亲。”
元赑奇怪道:“那白如露怎么还会被供起来?是他侄子要求的?”
减虞道:“一定不是,白栾要供,也应该供他自己父亲。”
男人道:“你们有所不知,如电大好的年纪蹉跎在家,30了都没找个媳妇,就靠他家桃园那么点产业过日子,心里怨恨着呢,后来,老父亲死了,如电就登报通知,如果白如露不回来送葬,那家里所有的财产、房屋、徒弟、桃园种植权,统统跟如露彻底没关系……哦对,那时候桃还算景气,没两年就不行了。”
“白如露回来了?”
“回来了,走的时候啥样,回来还是啥样,我还跟如露说过两句话。他这人啊,跟年轻时候一样,畏畏缩缩,一身病气,听说在外边打工还是干什么,总之过得不如意,否则他能还那么瘦?他回来奔丧,大家伙都猜是奔着家产来的,俗话说,蚂蚁虽小也是块肉嘛,如露在外边刚生了娃,正手头紧,哪能不争一争呢,就这么一争,出事了。”
元赑问道:“俩人翻脸了?”
男人眉毛一挑,将手捂在嘴边低声说:“如电把如露给杀了!”
减虞心道,果然如此。
听前边这些铺垫,白家人对白如露的观感并不好,可这样一个风评一般的人,竟然能入祠堂,肯定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
弟弟把哥哥杀了,哥哥就能进祠堂?
难道这就是白家供奉的标准吗?
“如电给他哥来了个下马威,写了一张财产转让协议,叫如露签字,如露当然不肯,他要是愿意,还回来这趟干嘛呢?两个人吵到气头上,如电也是心狠,就把他哥给烧死了!”
元赑配合地作出鄙夷的神情,斥责道:“这个白如电,恐怕照顾老爹照顾得人都扭曲了,要是不想分家,干脆就别登报,八成他是铆足了劲要找白如露算账。”
减虞不语。
男人倒没责怪元赑,想来这兄弟俩一个杀人凶手,一个不孝不义,本是令家族蒙羞的存在。
况且,白家如此尊崇兄弟恭良友爱、互相奉献,出了这么一对短命鬼亡命徒,若是把他们从家谱除名,都合情合理。
“如露死了,我们找不到他老婆,就叫警察去找,马上就找到了,他老婆带着刚出生的小孩回来,一阵哭啊,把满院子黑灰都哭湿了,可这时候,如电早就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他匆忙之下带走了行李,自己屋里乱七八糟,我们就让如露老婆去找找,还剩没剩下值钱的东西,干脆拿走,算是补偿吧,结果那女子带着孩子走了,只留下话说,要是如电抓到了,再通知她。”
减虞和元赑了然,白如露的老婆,就是蓉姨,那个刚出生还在襁褓里就失去父亲的孩子,正是白蕴。
唏嘘不已。
至于白如露为何能进祠堂,减虞并没细问,因为他知道,这牵扯到白家和桃神最深的羁绊,说是家族的秘辛也不为过,毕竟,别人家的主事同意谁进祠堂,外人谁又管得着呢。
减虞只在乎这起凶杀案。
“所以,警察也来看过现场是吧,白如电留下证据了吗,怎么证明人是他杀的?”
“如电的衣服和手机都没了呀,而且,如露死在灵堂,火盆里还有没烧完的财产无偿转让协议,就是那张纸一下害了两个人,真是造孽啊。”
“靠残屑能定罪?”
“哦对了,除了协议,还有头发,粘在地上。他们兄弟俩是异卵双胞胎,如露体质打小就差,如电倒是是很好,他留寸头,如露扎个小辫,那死相啊,唉,也是受了大罪,灵堂冲了几天几夜都没冲掉他的黑印。”
“杀人手法这么多,偏偏是烧死……”
男人并未听出减虞的弦外之音。
“要说这弟弟恨哥哥,也情有可原,本来么,打小就得帮着照顾哥,我上高中那会儿,如电就得给家里洗衣服做饭了,本来一成年就能找个活计,讨个老婆,可偏偏他爹被如露气成了偏瘫,半身不遂,天天端屎接尿,谁能不怨么。”
最后感叹一句。
“在我们余桃镇啊,兄弟俩过成仇人的,可真是少见。”
减虞:“那白栾呢,他爸是杀人犯,他怎么还跑回来认祖归宗?”
“白栾那小子命好,嘿,什么表情,有钱还不叫命好?除了娘胎钻得不好,其他都好,他是如电在外边跟人鬼混生下来的,估计如电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儿子,白栾虽然一生下来就被扔给福利院,可打不住命里有财啊,有对有钱的外国人收养了他,不愁吃不愁穿,要不他怎么还有心思回来找亲爹妈?那可是真豁达。”
“所以白栾也是到了余桃镇之后,才被告知父亲是个杀人犯。”
元赑摸着下巴,对白栾的印象好了一些。
可惜,好也没用,就像白栾被收监后喜欢说“太晚了,太晚了”,他已经死了,生前落叶归根,留下这么好的名声,再让族人知道他也是个杀人犯,那还不炸开锅。
走出牌坊,雕像边的女人已恢复神智了,正跌坐在地上发呆。
身边站着他的儿子,那个神情落寞的少年。
母亲为了死去的弟弟变得这么疯,他会嫉妒吗?嫉妒自己还不如一个死人。
打听到了白栾和蓉姨的往事,减虞也不欲在此久留,天色已晚,他们要赶去医院,看看白弥手术后的状态如何。
元赑低声道:“都弄明白了吗。”
减虞反问:“你呢。”
“我是文盲。”
“你作为天裁者,不应该对所有剧情都尽在掌握吗。”减虞莫名又话中带刺了,“我想不明白就问你。”
元赑道:“并不是所有都是作者算的到的,全天下几十亿人,全算进去得是什么脑子。”
就在他们走出十几米后,女人忽地又哭了起来:“别吃,别吃!不能吃!”
减虞回头,却发现女人这话是对着身边的儿子说的。
少年已经习惯了,被母亲抱在怀中时,有了一丝喜意,抚摸母亲的头发说:“我不吃,我好着呢,妈,该回去了,晚上的饭还没做。”
伤心至极认错人?
余桃镇那深深植入每一个白氏子孙心底的秘密,对外人严防死守,那这个女人算不算外人?
“吐出来,快吐出来!”
女人猛地拍打儿子的背,少年一哆嗦,弯腰干呕。
这时,女人从后边抱住儿子,双手往他肋骨下边拼命地勒,像是海姆立克急救法。
“呕——”少年一张嘴,手里接住了一个东西,给女人看,“妈,我吐出来了,看,桃核。”
减虞冷眼旁观这少年做戏,骗过母亲,偏偏母亲还很吃这一套,喜极而泣抱住儿子的脖子。
“吐出来就好,不能吃,不能吃,会噎死的。”
少年方才还痛苦干呕的眉眼又垂了下去。
女人夺过桃核,朝地上一砸,拼命踩,嘴中恨之入骨地碎碎念:“踩死你,踩死你,想害死我儿子,害死我宝宝,我踩死你,恶心的东西!脏东西!”
闻言,少年脸色大变:“妈,别乱说!”
他先慌张看远处的伯爷,确定他没听到,也没关注这边的动静。
再看减虞两人,知道他们听见了,遂怒目:“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减虞勾唇冷冷一笑。
离开时,他问元赑:“哪一座是白如露,你能找到吗?”
元赑表示爱莫能助。
减虞分析道:“白如露很瘦,虽然30岁还跟17岁差不多,但雕像肯定参照的是他逃离余桃镇之前的照片,也就是十几岁。”
“这些雕像都不太传神,看不出年纪。”
“至少和白蕴有几分相似。”
按照白蕴的标准找可就难了,要帅,要高。
减虞没看过白蕴发育期时营养不良的照片,临时搜了搜,发现青年队的白蕴孟擎真是如胶似漆,去哪儿都一块。
的确瘦,两个人都瘦。
减虞抚着屏幕出了神——
没有肌肉支撑纤细的骨架,少年白蕴有着鲜嫩精致到脆弱的美,比现在还要雌雄莫辨。
他跳起来顶高球,身姿如杨柳舒展,细长,胸膛薄薄一片,爆发力强悍跳得极高,膝盖越过了队友的头顶。
怪不得绵绵叫他小鸟儿。
找了一圈,没找到跟白蕴特别像的,像白栾的倒是有几个,可能他的大油头西装领太过常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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