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时候随手买了本书打发时间,没想到上边记了许多余桃镇的传闻,什么桃治百病、百女嫁夫之类的……哦,最古老的还是关于桃神的。我跟方队长在医院给那死者的孩子交手术费的时候,就听到有人说桃神的什么惩罚……说起来,那孩子的父亲白守成,没准白叔叔还认识。”
蓉姨取来一个小包,取了些黄褐色的羊毛毡放进去,回到桌前,一点点铺开。
“我丈夫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就算他认识,我也不知道。”
“不好意思,听白蕴说你们很少与老家联系,我只是随口问问。白栾和我是同事,我们一向交情甚好,他虽然有罪,但毕竟还是千辛万苦找到了你们一家,而且,我们找白家人打听到了白栾,他给余桃镇捐了不少钱,也许他一直想着落叶归根。”
减虞将地志翻到桃神那一页。
慈眉善目的双头八肢神像垂着眼眸,盘腿而坐,身上彩块被修补的痕迹像是一道道疤,记载着白家子孙的生死。
减虞边说边不禁挑衅地想,我一通睁眼说瞎话,你有什么能耐惩罚我呢。
“蓉姨,你是长辈,能不能请你去和白家人谈谈关于白栾入祠堂的事情?桃神会保佑白家子孙,也许,白蕴也可以回……”
“减老师。”
蓉姨提高声音打断,眼镜滑落到鼻尖,她抬起头,颇为冷淡地摆正眼镜。
“我跟白家已经几十年没联系过了,白蕴现在是公众人物,跟他攀上关系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吗?”
减虞遗憾地点点头:“也是,但白栾他毕竟……”
“白栾生前跟我提到过,他很喜欢A市,也计划过在A市结婚成家,只可惜他成了杀人犯,又是被警察击毙的,我们就算再伤心,也只能按下去,不能声张,这点白蕴的经纪人给我打电话强调了很多次。”
母亲当然要以儿子的利益为首,就算白蕴惦念白栾曾给他们家雪中送炭,不也在避免跟这事扯上关联么。
毕竟人言可畏啊。
“说的也是,比起来,从车祸中死里逃生的白弥才是完全无辜的可怜人。”
减虞遗憾地撑着桌子道。
“地志上写,白家人的祖先当年是一对兄弟,其中一个为了另一个牺牲,传为佳话,白家人也受到桃神的祝福,一代代兄弟都成双成对的,假如白弥他也有个兄弟,也许就能早点捐献干细胞制成治疗剂靶向肿瘤,就不会酿成他们家的惨剧,可惜白弥她妈不同意。”
哗——
蓉姨用小刀将压实的羊毛毡一分两半。
“把一个孩子,给另一个孩子当药,丧尽天良。”她低声说道,“真正的母亲,永远无法接受。”
“嗯,但那是余桃镇的传说,总要保持敬畏么。”
减虞用脚尖踢了踢3D打印机旁的尼龙粉末材料。
如今,新型材料的发展早已不知跨越了多少技术层级,比如陶素琴的生物公司,连金属生物研发技术都日臻成熟,市面上大多数塑料比起来,熔点更低,更容易堵住出口。
尼龙粉块成形的过程中,需要预热保护,假若温度短时间内过快升高,可能带来危险。
正当他心不在焉时,蓉姨收拢桌边上的工具,挪到一边,镇定抬头对减虞问道:“小减,你好奇心挺重的,明明去过白家祠堂,想必也看到一些陈麻子烂谷子的东西了,那还跑来问我白蕴他爸爸是哪里人干什么?”
“有一个词用的很对。”减虞说,“好奇。”
看来蓉姨并不避讳跟他开诚布公地聊那段往事。
“好奇什么呢?”
“白栾。”
“他是我丈夫的侄子,不过也是姓白罢了,说到底,我们其实没什么感情。”
多亏了蓉姨的坦诚,减虞明白她之前神伤单纯就是为了白蕴,跟白栾的死无关。
减虞:“这当然,你们是一家人,我无权过问,但我有一点实在太好奇,去了余桃镇之后,这好奇就越演越烈,像心口堵着棉花一样,不吐出来就难过。”
蓉姨:“白蕴说你是大作家,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你的职业精神,至于你好奇什么……想问就问吧。”
首当其冲便是桃神的传说。
这个传说是口耳相传,在一年年二月半的祭祀中由主家重复了近900次扎根进那片土壤的,可余桃镇却没有一个人敢把这传说放到明面上来谈。
仔细留意便能发现,传说的根基,就在于余桃镇白家子孙亘古不变的特殊技能——
生一对儿子。
减虞说道:“余桃镇的人很能生儿子,而且很多都是兄弟俩,白家人都认为是桃神的祝福。”
“看来这福气我没法消受。”蓉姨淡淡说,“还没等我再生一个,我丈夫就死了。”
至于如何死的,死在谁手里,她并未主动戳破,因为她知道减虞是明白人,有些事,能不提,就无需再提。
一个在幼子刚出生时就匆匆赶回家为父出殡的丈夫,走了就没再回来,而紧随其后的,是一通告知他死亡的电话。
蓉姨会恨吗?
“真福气还是假福气还有待商榷,我大概拼凑了下白氏先祖的传说,蓉姨,你看对不对。”
“说吧。”
“生死存亡之际,卫本可以把那颗桃独吞,就算这样,也没人知道事情的经过,可他不假思索就给了瑕半颗桃,救活了他,足以证明两兄弟多么友爱。”
蓉姨伸手将地志拿了过去,从第一页开始看。
果不其然,上边的方格画将这个起源故事画得很生动,两兄弟抱在一块为捡回一条命涕泪横飞,瑕还给卫跪下了。
此后,他们开荒种桃,越活越有奔头,渐渐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再到两个家庭,有了房屋跟钱。
减虞:“第二个转折点来了,两兄弟双双活到耄耋之年,卫看上去鹤发童颜,精神瞿烁,瑕却垂垂老矣,这时候,卫再次奉献出了救命药——他身上的一块肉。可惜的是,这次并非大团圆结局,两人的命运颠倒了,卫迅速衰老逝世,瑕却活到了100多岁。”
蓉姨随着他的描述翻到方格画对应位置,不停摸索里头那白发老人的脸。
减虞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低声道:“这儿就是我第一个好奇的地方,卫割下的那块肉,是哪个部分呢?”
古有佛祖割肉喂鹰,不算新鲜,卫割肉救瑕唯一的不完美就在于,他似乎是献祭了自己去救的。
在此之前,他明白会发生什么吗?
“割哪儿的肉不是割。”
蓉姨撩起很厚的一沓跳过去,地志直接到了近现代。
白家人靠桃致富,一卡车一卡车地往外运,人们笑容满面,红旗招展,穿着质朴的蓝棉袄站成一排合影。
昔日种植园中间通往祠堂的路还只是一条泥巴路,需靠人力将皮薄汁多的桃装进二轮推车,再推到大路上。
减虞:“不,皮肉是肉,血肉也是肉,头、手、脚,乃至眼球,不同部位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按余桃镇推崇桃神的程度,这块肉一定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白叔叔有跟你提过这点吗?”
蓉姨:“没有,他从来不提。他刚成年就跑出来了,巴不得自己不是余桃镇生的,还想过改名字。”
减虞:“蓉姨不妨猜猜这块肉是哪儿?”
蓉姨对近现代照片更感兴趣,缓慢地翻阅,仿佛是为了在其中寻找年少的丈夫。
“这么说你已经猜到了,我反正没猜到。”她说。
“答案就在地志里面。”
“地志?哪儿?”
减虞俯下身,替蓉姨翻到某一页。
他眼前就是蓉姨的头顶,发旋的白发无法掩盖,如同灰蒙蒙的雪山。
“桃神像?”蓉姨眯起眼睛,手指贴着画像一寸寸滑动寻找。
“是,桃神像。”
当她滑到桃神的胯部时,减虞按住她的手,不让动了。
“这——”蓉姨抬头,“小减,这是做什么。”
“就是这儿。”减虞说,“结合那个传说,不难联想到余桃镇人总是遮遮掩掩的所谓桃神的祝福……我想,在他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中,兄弟,就是药罐、血包的代名词,一旦兄弟中某一方生了病,危在旦夕,就必须牺牲另一个儿子身上的一块肉。”
“这块肉,就是生殖器,割下他,就是余桃镇白家人真正意义上的所谓‘洗礼’。”
“……”
听到“洗礼”二字,蓉姨低头抓起了锥子,像是必须得抓点什么在手里才安心。
桃神像的所有特征都表明这是两人合塑,卫、瑕各自的子孙谁也不肯退让,于是干脆把祖先做成了连体儿供奉。
一切都顺理成章,唯独少了一根生殖器。
“难道不是雕像断了吗?”蓉姨沉默良久才提出疑问。
“可白栾捐资修缮过桃神庙,假若是年久失修断了,当然要修复,可就连这本出版于7年以前,再版了三次的地志,都保留了断茎的特征,足以说明雕像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只去过余桃镇一次,他们那儿山多,变迁过程中大概庙也重建过吧?要是雕像断得很早,以至于后来他们干脆将错就错了呢?”
蓉姨不太自在地又看了看断面。
减虞道:“你也看见了,断面光滑平整,怕是下刀稳狠准,半点没犹豫,完全符合割断,而不是意外砸断摔断的。”
蓉姨叹息道:“就算是这样吧,这又牵扯到我丈夫……和白栾他们什么事呢?”
减虞:“别忘了,蓉姨,你丈夫他有一个弟弟,而且。”
他没再继续说了。
而且弟弟杀死了哥哥,一点都没发扬兄友弟恭的精神,于是天上的桃神看不过去了,降下惩罚,让白栾也成了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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