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霈川睁眼的那一瞬间，先是见到了满地的血。
按照秉性，魔见到血的第一反应该是兴奋或者激发心底的暴虐，但霈川却感觉到一种名为害怕的心情漫卷了他的脑子。
他清楚地明白，那是瑰臻的血。
人的血流干了会怎样？
瑰臻仍旧悬在伏魔阵的中央。
霈川记起瑰臻第一次跟他提起伏魔阵时，对它的描述，是一个不认主的利器，它是为诛魔而生，但同样也可以为魔所用，对付任何人。
霈川死死的盯着瑰臻的胸膛不敢眨眼，许久才能确定她仍在呼吸。
他挣脱了那个温柔的怀抱，踉跄爬起来朝瑰臻走去。
伏魔阵将他弹了出去，他用拇指抹掉唇角的血迹。
容娘搭住了他的肩膀，道：“你这么莽，扑上去在多次也没有用。”
霈川望向容娘：“我该怎么救她。”
容娘道：“忘记我之前说过的话了？她是上神。”
霈川抬头问她：“你闻到的？神族身上是什么味道？”
容娘垂下眼：“我骗人的，我又不是狗鼻子，哪能闻出来啊，是我丈夫告诉我的，他曾经是天上的神官，他当年第一次见你师尊就认出来了，她是花神殿分管桃花的小神官，据说还没有长大就被遣到人间播种，她为了护住神树的生长，一身精血都化作了神树的养分。她在人间殒了，但神格未灭，历经数千年后又以花妖的形态复活。”
临仙道上关于瑰臻的身份有很多猜测，单是千年不老的容颜就足够令人忌惮了，果然，她来头不小。
霈川恍惚着问：“那她自己知道吗？”
容娘道：“我丈夫说她没有从前的记忆。”
所以，瑰臻对自己的身份也是糊涂的，这些年，虽有猜测，但始终无法确定。
容娘拍了拍霈川的肩膀：“孩子，你不可能占有她，她终有一天是要回神界的，天上很多神官都在期待她花神归位，你留不住她。”
花开花谢都不由人，留不住的。
霈川的肩膀忽然之间垮了下来。
容娘苦笑了一下，道：“所以说，你放心，我不会害她，也不敢。”
她要是真敢明目张胆的戕害神官，一道天雷就能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霈川靠近伏魔阵的中心，瑰臻的手就垂在他眼前，他下意识想碰一碰，伏魔阵上的咒文又发出了警告的光，将他逼退。
他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忘，醒来时胸口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在不知不觉间又被填得满满当当。
名字都刻进了胸膛里，怎么能割舍得掉呢？
霈川又回望魔族众人，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容狼狈，脱离了枷锁的他们不再狂暴，鸟窝似的头发下藏着一双双清澈而愚蠢的眼睛。他们站在一起，沉默的凝望着霈川。
霈川从他们的神情上读到了一种期许的表情。
魔族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幸存。
*
已从海底脱身的李桂停在岸上脸色不是很好看。
他有很多年没吃过这种亏了。
在一群弟子的簇拥中，他拂袖飞至半空，抽剑汇聚灵力，再现劈山断海之能，一道剑光入海，掀起了一圈数丈高的海浪。
镇妖塔所在的位置暴露出来，李桂另一只手推出灵力，将塔从海沙下生生拔起。
身后的小弟子们每人都释放出微弱的灵力，凝结成一股，帮忙将妖塔拖到了岸上。
李桂吩咐陆斯言：“发信号，请琼州府来人一聚。”
神月山和霓霞仙谷都在此，唯独琼州府不见人来。
陆斯言听了吩咐，掏出仙门专用的传讯符，用火烧了，天迹升起了灿烂的标记，久久不散。
这种印记是仙门对外通用的传讯，不是闹着玩的，霍明堂先是传送到神月山，与神月山的圣女会和后，又用了小半日的时间，才赶到李桂所在之处。
见面也不用问怎么回事了，那么大的一座妖塔就矗立在岸边。
神月山圣女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霍明堂反应却有些微妙了，他望着这座妖塔，眼神闪烁了一下，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李桂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并未立刻计较，而是又等了小半日，炼金世家云氏来人了。
云氏现任的家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身旁带着最亲的弟子，他到了西海，远远地瞧见妖塔，一个踉跄，御剑飞行差点一头栽下海。
李桂见人都到齐了，抱着胳膊，开口：“请诸位来此，是想查一查这妖塔的来历。按理说，镇妖塔不是寻常法宝，处置稍有不慎便可成为杀器，仙盟成立时，有关镇妖塔，我师兄与各位的先人曾郑重约定，一定要互通口信，慎重对待。”
李桂最先望向云氏家主：“西海近半个多月来都不太平，因海难丧生的人更难以计数，我们深入到海底竟然发现这么个玩意儿。云先生，请问这座镇压塔是否出自云氏的手笔。”
云氏家主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是，这塔，是我亲自炼制的。”
李桂：“那么，请问您把这塔给谁了？”
云氏家主喘了口气，静默了片刻。
霍明堂叹了口气，站出来，承认了：“前辈，是我。”
李桂等着他给个解释。
霍明堂道：“此事我可以解释，既然今天人都在场，我便将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这事儿得从一千多年前讲起了……”
李桂：“倒也不必，我现在哪还有心思听你讲渊源，就几个问题，你回答就好。”
霍明堂一哽：“那好，您问。”
李桂：“塔里镇的是什么东西？”
霍明堂：“魔。”
身后小辈们发出惊呼声。
李桂：“有多少？”
霍明堂：“不足一百，但差不多。”
李桂：“皇城外镇妖塔所登记在册的妖魔共一百一十七，霓霞仙谷辖下的镇妖塔所镇妖孽四十六，西海神月山那座塔专收海妖，也有六十九。此事容不得马虎，更容不得差不多。”
当着众人的面，霍明堂越发觉得难堪，终于道出了具体数目：“八十九。”
李桂：“多少年了？”
霍明堂见识了李桂的六亲不认，咄咄逼人，不敢再用差不多糊弄，在心里浅算了一番，道：“八百一十九年。”
李桂点点头：“明白了。”
见李桂没什么要问的了，神月山圣女上前：“霍堂主，敢问您把自家妖塔投进我们西海海底是个什么打算？您在做此事之前，可曾与神月山交代过详情？西海有海岛百余个，沿岸村镇百姓皆靠海为生，他们常年行走于海上，却从来不知海下有这等要命的东西。”
李桂：“嗯，所以你把这东西放在西海是什么打算？”
霍明堂解释：“当时为了寻个稳妥的地方，我曾经一脸数日观星象，推星运，最后得出一个结果，唯有西海的那双镇海钺能保它永不见天日，所以才擅自做主选了这地方。”
神月山女弟子互相耳语：“落塔这么大的工程，就算他们不说，我们海上的哨点也该发现的……搞不好是半夜偷摸放的。”
在场众人看向霍明堂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若是放到现在，霍明堂再办此事，一定有办法做得天衣无缝，不落人口舌，但八百年前的他一是太年轻了，二是没有眼界。
毕竟他幼年时不是琼州府嫡传，他距离琼州府的核心权柄很远，没有人教过他一个上位者的必须要有的心机和手段。他最初的某些决策确实漏洞百出，令人笑话。
霍明堂不住地点头：“怪我，当时琼州府内乱几乎成了一锅粥，我接手后日日夜夜都不得寐，无时无刻不觉得力不从心，办事有很多纰漏。”
神月山圣女松了口，道：“罢了，我大约明白了，西海最近有一件家务事，可能与此事有关。”
李桂：“快说。”
圣女道：“西海的镇海钺失窃了。”
她们也是在两日前终于找到了海上频现异象的原因，镇海之宝被人偷了。
难怪这塔也不安分了。
神月山圣女又问：“霍堂主，可否告知，你这塔里镇压的魔是什么来头？”
霍明堂望向众人，这件事情迟早他都要给个交代的，正好趁现在人多，他说：“那还是得往一千年前说了，在人魔开战之前，魔界曾有过一次内乱，极夜带领的魔修和半魔，与当时的魔尊起了争端，最后是极夜赢了，将魔界收入囊中，魔尊被杀，魔尊的亲信无奈逃亡人间。我们琼州府的祖师爷是个善恶分明之人，见他们不曾为恶，便给了一处庇护之所。”
李桂道：“这件事我有印象，之后，在我们与极夜的多方对峙中，他们时常提供帮助。”
霍明堂：“可惜啊，他们是魔，秉性难改，在我那的山里害了人，还互相包庇，我便请云先生制了这塔，将他们悉数镇压。”
至于在什么地方害的人，害了什么人，霍明堂没有明说，在场也无人追究，反正是魔嘛，听上去没什么奇怪的。
李桂道：“我们家瑰臻被困塔中了。”
霍明堂：“那……那可如何是好？”
李桂望向云氏家主：“先生最了解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可有办法？”
云氏家主颤颤巍巍道：“开塔到是不难，只是恐怕这塔一开，里面镇压的魔也会一并逃出来为祸世间啊……”
*
镇压塔内。
容娘实在看不过眼，道：“镇妖塔从外面打开不是难事，可只怕他们未必肯救。”
霈川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瑰臻，他说：“他们也许会漠视我，但一定不会对师尊视而不管的。”
容娘呵呵冷笑了一声：“那可不见得。”
滴答，滴答……
瑰臻手腕流出的血断了线，像米珠一样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伏魔阵上密密麻麻的咒文骤然间黯淡下来，像一室的灯火熄灭了，四处都是不见五指的黑。
直到那有规律的滴答声逐渐变慢，然后消失，意味着瑰臻的最后一滴血流尽了。
霈川双手掐在掌心里，忽然发现整个塔里都没有呼吸声了。
因为所有人都在屏息。
他们如此紧张，在等什么？
霈川在黑暗中凝视他们的双眼，包括容娘在内，他们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饱含期待，这种眼神他小时候见过，人间很多村庄的小孩年节在家门口等着领糖果时，就是这样一副眼巴巴的表情。
时间漫长，霈川心算足有几个时辰过去。
某个地方红光一闪。
继而越来越多的光点亮了起来。
瑰臻流在地上的鲜血已然消失不见。
而整个塔中的伏魔阵再度运转起来，咒文浮动在光柱中，霈川在无数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中，捕捉到了两个篆体的大字——“瑰臻”。
霈川以为自己眼花了，凑上去想看个清楚。
容娘喜不自胜地抢在他前面，扑上去追着瑰臻的名字上蹿下跳：“伏魔阵易主了，现在瑰臻才是阵法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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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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