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岁之前的事情江衍早记不太清,他所记得的只有江家宅子偏僻角的那个小小院子。江家人丁兴旺,膝下有子七人,有女两人,江衍在其中是最被忽视的那个,因为他没有娘,而这个爹也是形同虚设。江衍自小聪颖,在这样的条件里摸索着,懂事后小院里只有他一人,肚子饿了自己立小灶,衣服破了自己找针线缝补,几年下来倒也让他学会了不少东西。
夜色深沉之时,两人围坐在一小堆火苗边,蒲公英静静看着江衍膝上盖着它的外衫,捏着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针和线,眯着眼睛有模有样地穿线,然后捋直打结,开始拿着它的衣服进针收针。火焰不甚明亮的光在他清隽的面容上留下温暖的颜色,不过须臾,一臂长的洞就被他缝得差不多,蒲公英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正被江衍递还衣服,于是颇为动容地接过。
“你会的真多啊。”蒲公英正感叹着,忽又“咦”了一声,恰好看见江衍在收他的东西,平整的绸质布巾上除了针线,还有一支褐色的鸟哨,不过很快就被江衍叠好,贴身收着。
想来那是件很重要的东西,蒲公英心想着。
外衫重新罩在身上,手脚暖意便回来了些许,更深露重,它往火堆里加着傍晚寻的些木头柴棍,不时往里面撒上几片枯叶,听着骤然燃起后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树叶油脂燃烧后留下的一丝辛烈气味。
蒲公英动了动鼻子,看江衍收拾好也坐在一边,挑了一根木棍捅了捅江衍手臂,待他抬眼看向自己,蒲公英摇着头不无可惜地说道:“白天那只胖鸟要是烤了就好了。”
江衍没说话。
他们白天抓到的那只胖鸟最终还是被挖了个坑埋了,不因为别的,只因为这附近并没有寻到水源,没有水源就没办法清洗,而江衍是决计不会同意生啃,或是草草处理直接烤的,蒲公英只能叹一口气丢一捧土,让这胖鸟入土为安,顺带谴责江衍毫不为这鸟负责的行径,毕竟是在他手里咽气的。
当时的江衍站在旁边不置一词,但那双墨黑的眼睛直戳戳盯着地上的土包,写满了防备和敌意。
从腰间的小布袋子里摸了一把果子丢给江衍,蒲公英眯着眼盯着一跳一跳的火苗,又看了看垂眸静悄悄啃果子差不多的江衍,忽然起了个念头。
“你习字念书了吗?”它转头看着江衍,瞳孔在火焰映射下蒙着一层晶亮的琥珀色。
江家虽说别的没管,但到了该念书的年纪,所有的孩子都会一同送往学堂,尽管江衍自小无人教导,起步也比其他的子弟晚些,但也是能识文断句,不至于目不识丁。
不知道蒲公英这么问他的目的,他迟疑着点了下头,就见面前的人立刻笑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煞是满意地看着他,笑道:“你会起好听的名字吗?”它想着好看的人起的名字应该也好听。
“起名字?”江衍有些疑惑,不由得反问道。“给谁起?”
蒲公英当即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啊我啊!”它说话间殷切地坐直了身子。
江衍的脸上出现了两三秒的茫然,诧异挡都挡不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蒲公英:“我?”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名字为何我来起?”
话刚说出口,他猛然想起面前这个少女似乎家中已无大人,本就是无人做主的,名字要么自己起,要么让别人起。可他也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去为别人取名,眼前少女面若桃李,明眸皓齿,这人合该是那些文采见识斐然的名士大家赐名才是,他若是给了个粗鄙的名字,岂不是唐突别人。
江衍当即拒绝:“不妥。”
闻言,蒲公英脸上欣喜的表情当即垮了下来,“为何?”
江衍实话实说,淡声回答:“才疏学浅。”
蒲公英“哦”了一声,表情缓和些许,挠挠侧脸,眼珠子转了转,忽又嘻嘻笑道:“无碍无碍,你先说来听听,好听的留着,不好听的再不要不就好了。”
江衍看它是执意让自己来做这事,只能有些无可奈何地“嗯”一句,然后低下头思索起来。他把自己所学过的典籍诗词在脑子里过一遍,那些文字跳来跳去,他突然想起还没问她姓氏,“你姓甚么?”
蒲公英仍然停留在可能很快就要有名字的喜悦里,乐呵呵地说:“我没有啊!跟你一样吧!”
轻飘飘一阵夜风,江衍有一瞬怀疑自己听岔了,回神看着蒲公英的眼睛,直到确定没有看到任何拿他寻开心的意思,才瞪大了眼,心想这简直不可理喻。
“你,你......”他“你”了两下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出来,末了只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脸认真对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说道:“姓是要随你的宗族的,你不能跟我一样。”他沉吟片刻,看向蒲公英,“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姓氏么?”
蒲公英瞪眼,“事情很大吗?”它无所谓地摆手,“没有就没有,有名字叫得出口不就好了,你想出来了吗?”
江衍不知道女子的名字该是怎样的,书中形容美人多是颜姝神丽却少见名姓,无可参照,只是按照他的理解,女子之名应含祝愿,意蕴美好,当是念之如有香风过,思之宛若玉在前。他迟疑着,心中竟隐隐有些微的紧张,答道:“我只想了几个。”
说着便从旁边抽出一截长树枝,在地上比划着:“这个是琼书,这是瑞宁,这是佳闲,还有一个,是知平。”他写了一排,写完不需要他叫,蒲公英已经自觉地凑了过去,新奇地看着这些名字,它先从左边细细打量到右边,又从右边再打量回去,照着比划了两下,一脸愉快地说:“我选知平,知天下安定,四海升平!”
江衍点点头,忽抬头问她,“你念过书啊?”
蒲公英猛然怔住,像是被人隔空点了穴。
茂密林子就在身后,此时生出无边静寂,江衍如此冷不丁一问,还真将她给问住了。她的脸上渐渐生出和江衍如出一辙,甚至更甚的不解,后知后觉地仰头,眉头紧蹙着苦思自己为什么会识字。她看了看地上的字又看了看江衍,最后决定将其归功为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啊,哦这个,念过,念过一点点。”她颇有些心虚地回答。
江衍还是怀疑地看了她数眼,最后实在是因为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反而懒得去细究那些异样,心道,这世上总不能真的有山野精怪,而且还如此巧合让他给碰上了。曾经夫子在课上收过几本志怪小说,于是大发雷霆说误人子弟,虽略有偏颇,不至于如他所说可恶可憎,但到底不过是闲余的乐子,当真自是不可取的。
内心不住一哂,见她转头又好兴致地琢磨着地上的字,嘴上动了动,只觉得“哎”“喂”如此叫习惯了,新的名字反而有些叫不出口。正想喊她休息好明日一早赶路,按照他们的脚程,再有一两日便可到池西县,但他尚未开口,知平却先他一步。
“按规矩,你给我名字,我承你恩,日后待你身死,我可为你料理身后事。”她如此说的时候,眉眼上扬,唇角带笑,不像说假,胜似说假。
江衍已不知道这是这段时日第几次无言以对,他全然不当回事,只无所谓回她:“哪门子的规矩,随你,活过我再说吧。”
知平听见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年少无知,年少无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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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他们又遇到一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民,知平与江衍混在末尾,半日便见到了池西县的城墙。
那城墙约莫三丈高些,内有夯土,外面贴着青砖,宽宽厚厚横在面前,阻拦了想要进城的人。城门口守城的官兵四面巡视,一见到他们,便个个表情透着不耐烦,横眉冷目手持长枪要进行驱赶。
江衍与知平在末尾,透过一点人缝,刚好能看见一个年轻人不畏惧守兵手里的兵器莽冲上去,被长枪拦住后,仍在试图冲破阻碍,挣扎着哀求:“让我们进去吧,军爷,我们是从罗落县一路过来的!这一路也不容易.......”
拦着他的守兵虎背熊腰,眉毛竖起两目圆瞪,肤色深沉而唇边厚实,此时正灌力在手臂上往前一抻,给那年轻人推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面上不耐与恐吓之意令人生怯。只听他洪亮嗓音嘲讽道:“我管你们哪里来的,上头有令,咱们县不接收任何他县百姓,你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进!”
他话音一出,这伙本想来此依附的流民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后路已断,家是回不去了,现在连池西也进不了,还不知道后面的日子怎么过,若是想往下一个县城赶,他们决计是无法活着走到的。
里面一个老者蹒跚向前,哀求姿态几乎要跪倒在这官兵面前,扶着他的是个不大的姑娘,正垂着头哀哀啜泣,好似绝望的很。
老者满脸苦相,面目沟壑难填,两鬓霜白,上下唇有着缺水少食的龟裂,微颤着手向那官兵伸出,像是想交握,好获取些微的同情,守兵只是一瞪眼,神色轻蔑,便教老者吓得收了回去,无奈举在半空,说出口的声音撕裂沙哑,“但我们路上听闻池西县的县令大人心善,是答应收留我们的啊,军爷,您就开开恩......”
“嘿!他奶奶的,听不懂人话是吧,滚一边去!”那守兵一声恶骂,压根不想听他多言,抬腿一脚将老者踹翻在地,老人的孙女在一旁惊呼出声,哭声戛然而止,惶恐地去扶倒地的老人,见老人脸上痛苦神色,哭声惊颤上气不接下气。
守兵一眼都没留给被自己踢翻的老人,沉沉目光扫向城门口这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流民,嗤笑道:“这本来呢,我们大人宅心仁厚,心慈乐意收留你们,但你们这些人呐个个不知感恩,扰乱城内的治安还屡禁不止,大人不得已,前日便已下令不再接收了,你们啊,还是自寻他处,找找有没有别的县愿意收留吧!”
众人顿时惶惑,看向彼此的眼神里透着无措。那个先前莽冲的年轻人惊慌地望了眼身后,不知道看的是人还是来路,回过头去又仰望着三丈高的城墙,瞳孔震颤,正午日头高悬,许是迷了他的眼连同神志,他像疯了一般冲上去想冲破这点阻拦,他望着大开的城门,想着里面的安定厉声喊:“不能!你们不能这样!我不会闹的,不会闹让我进去吧求求大人了啊!一点吃的就行,让我做什么都行——”这些人跪倒一片,胡乱磕头哀求,盼着青天大老爷能开恩。
守兵的不耐显然到了极点,他一挥手,城墙上突然冒了一排弓箭,箭端直指众人。后面的江衍见此形势瞳孔骤缩,拉上还陷在情况里没反应的知平往僻静墙根处躲藏。
城门的流民在恐吓之下还是作鸟兽散,但大抵还会在城门周围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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