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是冷漠的。
从大姐上初中开始,我们就基本没太多在一起的回忆。放学回家、过年放假,她都在房间里看书学习,很少出来。后来上高中住校,上大学在外地,大姐和家里的交集就越来越少了。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回来也是沉默寡言。有时候,我有意想和大姐套近乎,却感受到冰冷的疏离。
一次年后,她要回学校,我说:临走之前,我们抱一下吧。
大姐和我抱了,却弓着身子和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浅抱一下就迅速撤离。我不知道大姐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明明小时候,我们还在一起玩捉迷藏,那么开心,睡在一起,那么亲密。
直到大姐读研一,偶尔到学校来看我,我们促膝长谈了几次,我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
大姐研一,我高三,那时我已经没住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
大姐来学校看我。
我和她聊起小时候的事,向她倾诉和母亲吵架的琐事以及我内心的苦楚。
大姐感同身受,对我说:
「你的心情我特别能够理解,因为在我还是**岁的小孩时,就已经感受到。那会我在家是老大,你们俩有什么情况,就像你提到的,总是我先挨打。
记得有一次我捡到了两毛钱,带着你们俩去买饼干吃,结果在路上你摔了一跤流了鼻血。回到家,妈看到了,问都没问,对我就是一顿暴打。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件印象最深刻,当时觉得特别无辜。
还有一件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就是有一年冬天,家里太阳能水管坏了,爸爸在家,我刚好也寒假在家。爸爸在上面喊,叫我拿一把扫帚给他。我当时想屋顶上不好扫,拿一把长把的好用一点,拿给爸爸,爸爸也没讲什么就用了。
后来那把扫帚被扫的样子有点难看了,拿下来给妈看到了,拿到扫帚就用扫帚把打我,还讲一大堆我不孝之类的话,那会二姑也在,我觉得很伤心,当时我都已经二十二三岁了。
这都只是其中的一两件事情而已。
曾经也想做些什么去讨好家人,很多努力都说明做什么都是白搭。
在家看书,说我是为了不想干家务,把看书当遮羞布;那我就帮忙干活,又说一年给我交那么多学费,怎么不好好学习,然后就是一大堆不孝之类的话。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不被爱的,特别是我上三年高中四年大学的七年里面,妈妈养我就是要回报的。她一直都觉得我上高中了,就要回报给她了,可是我并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所以我在痛苦中度过了七年向家里拿生活费的时光。
这七年我在家话不敢说,吃饭都觉得是愧疚,她可以随便说我,各种难听,我都已经习惯。
到我读研,自己也拿了足够自己生活的奖学金,争取到学费全免,不要再向家里要生活费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解放了。我忽然觉得我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我可以不用再奢求家人给予温暖。如果我生下来就可以自立,就不用忍受这二十多年的精神折磨。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选择在出生的那天离开。
很多时候,我觉得跟家里人根本没办法沟通,不管做什么换来的都是一顿说,我一年不回去几次,因为我对家真是没有留恋,在外面有点委屈都自己消耗,如果想跟家人说说,她们永远都比你更苦。
所以,我建议你嘛,不要再奢望家人认可理解什么的,做自己想做的,早点独立出来,我们家就是一个没有温暖的房子。」
大姐推心置腹的倾诉,让我几次泪崩。
她说的扫帚事件其实我知道得比她更全面。
当时我马上就要中考。母亲要求我考500分,又希望我和大姐一样考上当地省示范高中。
我对大姐说:省示范高中600分都不一定能考上,500分怎么可能,这样的要求不是相互矛盾吗?
大姐就在饭桌上说了这事。当时二姑也在。母亲觉得自己在亲戚面前丢了面子,脸色立马拉了下来。但大姐说得有理,她不好发作。我看她暗沉下来的脸色就知道马上有大事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下午,母亲终于抓到了大姐的‘错处’,说大姐不该把好扫帚拿给父亲去扫阁楼,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扫帚。当即大发雷霆,当着二姑的面也毫不顾忌,抄起扫帚就是一顿暴揍斥责。
这只是借着扫帚的由头宣泄饭桌上的怒气罢了,虽然这扫帚的理由也并不高明。
后来二姑和我闲聊还说到此事:何娇都这么大了,哪能说打就打,扫帚扫坏了不就只是一个扫帚,哪有侠们(孩子)金贵?
大姐觉得跟家里人根本没法沟通我也深有体会。
曾经我也尝试过和家人沟通。
初中的时候,前桌同学和我们分享回家以后和父母说学校里发生的奇闻轶事,父母的搞笑反应,我当时觉得很羡慕,也想和他一样。
回家之后,我就和父母分享我们班的班主任姓□□不变的蘑菇头发型,班里的同学就给她起外号‘蘑菇头’和‘老宋头’。家乡话里,‘老宋头’是‘大蒜头’的意思。
我本想博得父母一笑,结果母亲却说:你一天到晚在学校里不好好学习,竟关心这些有的没的有什么用?精力都花在这上面,成绩能弄好吗?
父亲也不说话,一副恨铁不成钢,好像我犯了多大错的样子。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愿和他们分享学校里的事了。
大姐还说:
「妈体型比我们胖,经常对我说内衣什么的穿宽松了就带回去给她穿,那我就带回去呗。那会我还在上大学,生活费都是她们给的,一个月两百,讲实话饭都不够吃。带回去她穿了两天,里面的钢圈出来了,你也知道家里面洗衣服的方式。
然后,妈就跟我讲,这个衣服都坏成这个样子了,她穿难受。
我当时就接了一句:要不是因为宽松了,我实在穿不了,我都还在穿。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这句话有这么大的魔力,当天晚上她就暴跳如雷。我们吵了一架,准确讲是妈在吵,我一直在解释,晚上妈就到楼上去睡了。
后来听说第二天妈就到你这哭诉。
第二天爸爸也给我打电话叫我不要跟妈怎么怎么。
你知道吗,我把那件内衣带回来给妈,虽然现在看来可能是有点旧,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给了她我都没有钱买新的。本是一片好意,到最后我搞的里外不是人。现在我的衣服穿到宽松了,我宁愿扔掉,也不要带回来。」
这件事我听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母亲跑到学校和我哭诉,泪水涟涟,说的是大姐看不起她,要不是内衣旧了,宽松了,根本都不会带回来给她穿。然后就上升到大姐不孝之类的话。
我了解母亲的性格,当时虽不知事情全貌,但我知道大姐一定不是母亲说的那个意思。看着母亲的眼泪我实在共情不了一点,简单敷衍了几句。
现在看来,‘内衣事件’和我的‘凉皮事件’是有异曲同工之处的。
母亲是极度敏感的,是难以沟通的。无论我们说什么,怎么解释,她听不进去一点,好像总是沉浸在自己虚构的负面情绪里,自虐而不自知。她像一个黑洞,吞噬着我们所有的快乐。
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受了,像一团长满刺的乱麻,怎么理也理不顺,还扎得满手是血。
我和大姐有很多共同话题,那一次的促膝长谈,让我感受到了她的理解和温情。
她不是冷漠的,她只是在心里建立了一道屏障,不再留恋、不再期待这个冷漠的家能给予她温暖,表面看起来冷漠罢了。
那一天,我们躺在温暖的床上聊天,一起看杂志,很是温馨。
杂志的中间一页有一些趣味题。
比如:有两根一样的香,每根香烧完的时间是一个小时,你能用什么方法来确定一段45分钟的时间。
我想得比大姐快。
我说:把第一根香的一头点燃,同时把第二根香的两头点燃。在第二根香烧尽时,也就是半个小时,再把第一根的另一头也点燃,那么等到完全烧尽之后,刚好是45分钟。
大姐觉得我说的有理,翻到杂志最后一页看答案,果然和我说的一样。
她说:你真聪明。
我开心极了,出租屋里充满了我们的笑声。
忽然,屋外响起了电瓶车驶来的声音。
我的出租屋是房东家院子大门边上的一间,房东每次回来都会将电瓶车放在我的门口。我知道是房东,可依然不自觉的紧张。
我和大姐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下,不再沉溺于刚才的温馨趣味题,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屋外电瓶车的动静。
房东停下,打开站架,关上电源,拔出钥匙,随即电瓶车发出一声‘嘀——’的响声,我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直到房东的脚步声走远,我们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很奇怪的感受。
我对大姐说:你知道我刚才是什么感觉吗?
大姐说:明明知道她不是妈,但心里就是害怕,明明我们没做什么坏事,却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要藏起来,不然马上就要掀起惊涛骇浪。
我说:对对对。
大姐说的是她自己的感受,却也精准地表达了我内心的感受。
说到这里,外婆问:什么意思?你和何娇害怕电瓶车的声音是因为你妈?
我嚅嗫道:对啊。
外婆像抓住了我无理取闹的把柄,说:这回可不是我说你啊。骑电瓶车的人又不是你妈,她人都不在,这种事怎么能赖上她呢?
我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外婆听说过吗?这叫创伤后应激障碍,英文简称PTSD。被蛇咬一次都能怕十年,更何况我们每天都待在这种环境下呢?
外婆嗤之以鼻:你这孩子撂得着(无可救药),你妈要是知道得多寒心啊。
我没理会,转移话题道:外婆还不知道你去世后二姐都发生了什么事吧?
对于从小手把手带大的二姐,外婆还是颇为关心,一下子就被我掐灭分歧的战火,问:二丫头怎么了?
我说:二姐跟人私奔了,结婚了,怀孕了,父亲去找她,她也不愿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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