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渔非常尴尬。
他不会从这种问题里延伸出什么绮思,倒是很担心对方误会他有。
忍了忍,他闷声答道:“在下尚未娶妻,不曾有过那种事。”
“这样啊,”那人的回话听起来非常满意,“那就好办多了。”
房梁上轻轻地伸下一只脚,鞋面上绣着几朵牵牛花的纹样,晃晃悠悠向地底下一指:
“童男子元阳未泄,体内阳气尚有门在,招魂便是了。”
地上的碎木片堆里拱起一阵扭曲,刨动爬行的声音响彻殿内。
沈渔吓得直往顶上冒,结果一下窜过头,大半截身子都没入了房梁木里,只剩一条左臂和脑袋倒吊在天顶下。他吊着晃了会神,发现那位梁上君子正一动不动地看向底下,想了半天问道:
“这位……这位姑娘,敢问您适才所说的招魂一事,该如何做得?”
少女转向他,大半张脸都被披帛裹住,只露出一对海波似的眼睛。
稍后她问:“你有订过亲吗?”
“没有啊。”沈渔闷声答道。
“那,父母兄弟呢?”
沈渔很明显是挣扎了一会,不情愿地回答:
“我娘生下我不久就去了,父兄……都不在此地。”
少女明显也是愣住了。她停了好一会才接着问:
“你身边还有什么六亲以内的人吗?”
沈渔在昏暗里瘪了一下嘴。
“你好歹有朋友吧?”少女皱起了眉,“这也没有?”
“是啊,没有。”沈渔苦笑。
少女愣了一阵,然后摸起了自己的下巴,看起来像只蹲在房梁木上挠脸的猫。
末了她安慰道:“你人缘挺烂的。”
沈渔干笑:“呵呵。”
他的心凉透了,大概猜出了少女的用意:要招魂,就得六亲之人给自己喊魂。
可他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俱无,眼下还自身难保,更不可能有朋友。
两相沉默之中,少女低声叹道:“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就敢大半夜跑这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哼,还能怎么想?”沈渔再度苦笑,“人就是因为没得选才会铤而走险,这很难理解吗?”
他从房梁上下来了点,望着自己的肉身问:“我……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少女眉头皱紧,过了一阵才说:“我可以先帮你把阳神和肉身定住,来日再设法招魂,总会有办法的。”
“……哈哈,那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沈渔朝她拱手,“合该沈某有此一劫。”
他浮在空中沮丧地缄默。
少女道:“你也不用这么消极,我不是说了?总有办法。”
沈渔缓缓摇头:“不,你不明白,我必须在天亮之前回府,今夜回不了魂便没有意义了。现在我的肉身还倒在这间祠堂里,更是比死了还不如。”
“怎么?”少女怪道,“就几天而已,这都等不及?”
沈渔愁苦地说:“那当然。”
他大大地叹气,看着空旷的享堂,一寸寸审视过去,略带自嘲地说:
“在这里多年,我万事小心,怕自己的无心之失沦为他人的把柄,可——”他苦笑,“谁能想到后宫的房梁上居然藏有写着南越文字的符咒?谁能想到这大梁皇祠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要在后妃小产的时候生出异象?而上个月来此轮值供奉的人又是我。”
“他们怀疑这些异象是你所为?”少女问。
“不错。”沈渔讲到这里,表情有几分忧郁,“最快明天天亮,太祝府就会派祝由师来我府上调查符咒之事,这间祠堂也会被他们封锁,至于我,则会被他们押解到鸿胪寺中看审。宫中的朋友冒险给我传来消息,要我早做准备。”
少女想了想,说:“你想查出什么呢?看看异象到底是何人所为吗?这些都是祝由师的活,你不修道也没有法力,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沈渔突然语气生冷道:“我这辈子都不会相信祝由师的。”
他的话里有太明显的嫌恶和憎恨,少女愣了一下,眼中有几分不知所措。
沈渔别过脸,依旧沉着语调:“就算不考虑祝由师,我也不能坐以待毙。我清楚他们的行事风格,一旦被押到鸿胪寺,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亲自察看现场了,到时候只能每天在牢房里看别人出示我的‘罪证’,甚至不知该如何反驳。”
“都有人给你报信了,直接逃走不是更好吗?”少女又问。
沈渔嗤笑道:“逃走?我为什么要走?我不仅不会逃走,还要一查到底。难道因为我是小国质子,就要不明不白地任人宰割吗?我非得看看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做了什么错,那些人又是因为什么才指认我,不然,即使是死,我也不能瞑目!”
他的话语里隐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狠戾。
少女垂下眼帘,喃喃自语般:“原来你就是沈知鱼。”
“哈哈,正是。”沈渔冷笑。
说着话间,底下又响起来:
“咔咔、咔咔、咔拉——”
享堂中央堆着的碎木片如波浪般起伏,须臾间扭出数道蛇行痕迹,每一道都长逾两丈。
沈渔鸡皮疙瘩直起,木片堆底下猝然红光一闪,传出一道女人的尖啸,宛如某种被掐了脖子的鸟类:
“咯咯咯呃——”
一条硕大的黑色身躯猝然从木片堆里破出,“嘭”地摔进西偏殿里。不见光的深处立刻响起一连串鳞片刨动地面的声音。
他受不了这种动静,捂住耳朵喊道:
“这、这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少女半倚着梁柱,眯着眼睛凝视西偏殿的黑暗:
“祸蛇”
她托着下巴,语气沉缓:
“她本来想夺你的舍,看样子失败了。”
“夺舍?”沈渔在旁边错愕地问:“听你的意思,她不是蛇妖吗?妖不是有肉身吗?”
少女瞧了他一眼。
“祸蛇是祸蛇,蛇妖是蛇妖。”她说。
沈渔愣了一下,接着一声冷笑:“我现在也算个鬼了,那就没什么可怕的!”说话间低头往下一瞧,恰好与偏殿里探出来的蛇头四目相对。
他两眼一翻: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嚷什么嚷,”少女双手捂着耳朵说,“人鬼殊途,你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沈渔看了看自己半截入木的身子,扯高的嗓门偃旗息鼓: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
少女在昏暗中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大殿的四周接连不断发出“喀拉、喀拉”,听声辨位,那祸蛇已经离开了西偏殿,正在环绕大殿四周爬行。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好像蛇鳞从墙壁和门窗上摩擦而过。
沈渔抖个不停,他唰一下把自己吊在少女端坐的大梁下,语带哆嗦:
“她、她怎么好像……怎么好像还往上头爬来了?她她她该不会真的能爬到这里来吧?”
想到对方腐烂的蛇身,沈渔只觉得喉咙里胃酸翻涌,他颤抖着问:
“她、她现在,能看、看得见我吗?”
少女大半身影都藏在黑暗中,眼眸警惕地眯起来。
“阴神不入轮回,而后才有祸蛇。你现在是阳神出窍,按理说挨不着。”
沈渔闻言,大大松了口气。
少女又幽幽地说:“但阴阳相吸乃是天道物理,所以——”
她无言地戳向沈渔背后。
沈渔一怔。他下意识扭头,一眼瞧见自己身后梁柱上盘着的巨大蛇影,脑袋里骤然炸开。
天光幽微,祸蛇身上青黑色的鳞片中央绽着一道伤口,想必腐烂的恶臭就是从那里来的。她披头散发,浑身都脏兮兮的,一张脸隐约从污垢中露出本貌。蛇尾缠绕在竖直的梁柱上头,头和上身沿着梁柱翘起来,一边探出脑袋,一边吐着信子:“嘶嘶、哧哧”
她那几乎被黑发糊满的脸宛如木石,一转就是大半圈,突兀地拧向沈渔这侧。很快,她翘起来的上半身开始扭动,似乎是想往房梁这头爬。可惜梁上空间逼仄,蛇身肿胀膨大,她一时只能在房梁木和柱子的间隙里艰难翻滚,间或露出一只没有瞳仁的右眼,朝眼前的黑暗空洞地轱辘。
沈渔总算是清醒了,整个人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一个劲地往少女怀里贴,口中直喊:“仙姑!仙姑救救我!”
少女一把抄过他的胸口,捂着他的口鼻嫌弃道:
“没见过比你还胆小的,吸气,别吭声。”
沈渔瞪着眼睛微微点头,用力吸得两腮鼓起来。
硕大的蛇头倏然失却方向,盘在房梁上一会转向东、一会转向西。它找不到猎物的位置,遂翻滚着身子从房梁上慢慢滑下去。
沈渔这才在心里舒了口气。紧张的情绪一回落,尴尬的处境就暴露出来,他不敢再往后头那人的怀里贴,两眼往下瞟,落在少女那只手上。那只手五指修长,关节处却隐隐透着一股攥劲,不像寻常女孩儿家能有的。
他低声咳了几下,声若蚊呐:
“那个,仙、仙姑……”
那只手握住他的下巴拧了一下:“先别说话,她还没完全离开这里。”
沈渔眨了眨眼,乖巧地点头。
等四周完全静下来,那只手才松开沈渔。
沈渔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低声说:“姑、姑娘,多有得罪……”
少女却没接他的话,她略带悲伤地说:“祸蛇乃不入轮回之人的阴神所化,它们以天地晦气为生,以人间悲苦为食,虽是鬼怪,自身却痛苦非常,唯有还阳和超度方能获救。可不入轮回的本身就是横死之人,就算想超度,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从何而来;但若是还阳,又没有现成的阳神和肉身,于是只能夺舍生人,要么就是附身在一些死掉的动物身上,最终变成祸蛇。”
沈渔听得有些迷茫,他揉着脑袋,瞥见自己倒在享堂中央的身体。
“她想还阳,”他说,“她看起来还很年轻呢……”
少女摇摇头,轻声说:“她回不去了。人的阴神只能与人的元神和阳神所配,为了还阳而附在动物身上,其实是饮鸩止渴,拿人的阴神去配畜生的元神和阳神,如此三魂错位,积久必定为害。已经沦为祸蛇的阴神只有两个下场:被天地晦气所吞噬,或者被祝由师绂除。”
“祝由师”。
突然听到这个词,沈渔心中一凛。
他看了看少女,一抹猜测在心底渐渐成型。
他问:“你呢?你会怎么做?要……绂除她吗?”
少女也向他看过来。
“差点被夺舍的人是你,这件事由你来决定更好吧,”她道,“说吧,希望我怎么做?绂除还是超度?或者——”
她好像笑了一下,“你想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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