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回

第十六回

这一夜里,蔺徽言几乎是沾着枕头便入睡,一夜安枕无梦。醒来的时候,光透过窗户纸,柔柔暖暖,让她想起大青山,以为是从自己床铺上醒来。

鼻间有股淡淡的饭菜香气,让人垂涎。蔺徽言揉着眼起身,松快着肩背,耳听四下寂静,心知是宋芙儿应是来过,见自己睡得深沉,就留下朝食离去。

她心下暗想着,许是乔温靖早上就能来。是以心中欢喜,撩开床帐下地,三两下洗漱干净,吃了饭,饭菜是否合口,她也不甚在意。

衣架上是崭新的外衫,通袖窄领长裙,领袖处织有祥云纹。内里缝着薄薄一层棉花,又暖和又轻便。蔺徽言穿在身上,无一处不合身,又想着这都是乔温靖安排的,尺寸几何,她是怎生得知的,一时间竟是满面火烧火燎。蔺徽言来回踱步,只觉着浑身臊得慌,连忙倒水解渴。然这屋子里,何处不是乔温靖的气息?她又连忙出了门。

及至蔺徽言端着盏温水立在院中,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荒唐可笑起来。之前她不肯承认不愿深究的事情,如今若还不知自己存了什么心思,便是自欺欺人了。

当年阅读前人笔记,蔺徽言是知晓懿宗皇帝与她座下大将虞国公之间往事的。那一段姻缘因着朝堂奏对,自长安传遍天下,哪怕隔了数百年的时光,依旧让人神往。初读之际,蔺徽言感慨于世上还有女子这般贞情刚烈,继而在与父亲聊起时,难得被蔺斯原斥责了一次。

彼时蔺斯原说道:“以懿宗皇帝万乘之尊,又是雄才大略,挽国于大厦将倾,加上虞国公战功彪炳,手握北境四十万雄兵,却是那般结局——可见这世上从来都是吃人的!这其中待女子更是极难公允。万幸你瞧的笔记中记载得体客观,笔者是一副宽广胸膛,不曾以文章羞辱。你却不知外头的话本里,将那二人写成了甚样子。这事瞧过便罢,不得深究。”

他言语间不曾否认过二女成婚是有悖天伦,却对世人的偏见迂腐摇头无奈。蔺徽言听在耳里,暗中请季宸带了几本,至今还记着看了一半,浑身气得发颤,丢入炉火中烧了个干净。

只是蔺徽言当时尚年少,气闷了一阵子,也就罢了。再加上蔺剑寒心中最喜这个孙女,是想妥了要留她在剑炉,议亲提亲的,早早便打发了。她及笄以来,还没被姻缘的事烦恼过。

谁知头一次下山,便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她素有盛名,却居于群山之中,庄上不过寥寥数人。她不愿干涉江湖中事,却对故土乡邻担忧牵挂,一派赤子之心。这些日子长谈数次,她又是个温厚柔嘉的性子,完全不将浮名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蔺徽言自认比不上君子,然这等淑女,却不得不一见倾心。继而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情不知起,一往而深矣。

若能成,蔺徽言只想此生与她一处,陪着她浪迹天下。若能成,蔺徽言也愿隐居一隅,粗茶淡饭,了却余生。若能成,只要是她想,蔺徽言无不可!

然而却是不能成的。

她如何能为自己那点子痴心,去毁掉乔温靖的盛名?便是乔温靖不放心上,众口铄金之下,她们便如飘萍,何处能安身立命?乔温靖心中光大医道的志向,又如何舒展?

何况乔温靖待她极好,却不见得是因着情爱。她的女儿都同自己一般年岁了,言语间流露出的慈爱呵护,显然是当年夫妻和睦。

念至此间,蔺徽言胸口一闷,几步来到院门处,痴痴望着小径。她断不肯因一己之私,害了乔温靖。事已至此,只能将这点痴念埋入心中,绝不可在乔温靖面前表露一二。

如此一来,她便还能借着乔温靖救命之恩的由头,不至于断了联系。此生漫长,似乎也是足够了。

痴念半晌,日头渐起,院中金光满地,蔺徽言却浑身发冷,缓缓回到屋中。她住在西厢,今次却拐入东首,入眼是乔温靖陪着她药浴时坐的圆凳,几样家具无一不眼熟。

靠着衣架下,是她的书笈,自她在此住下,便一直搁着,前几日打开取了刀具赠与宋芙儿,还没再开过。

左右无事,蔺徽言搬过圆凳坐下,打开书笈,取出用油纸包了数层的几本册子。

无端经历生死,她虽只得十六岁,于心境上亦是大有长进。此时拿着油纸包,难免诸多思量。

初初下山,蔺徽言想着,追寻血漫云天当年的路,总会有所获。然初遭已极不顺,饶是她品性坚韧,也是明白此事或许难成。

思量许久,手中的油纸包似乎越来越重。蔺徽言怔怔出神,直至窗外传来清脆鸟鸣。她猛地回神,目光凝在油纸上,慢慢打开了包裹。

书册泛着黄,一股子陈年墨味,让人喉间发痒。每一本上皆写了年份,蔺徽言仔细一瞧,最远的一本,已是高祖时候的了。

她暂且放下,捡出本朝的那一本,翻开细看,才知晓这一本是那两月间的仵作手稿。蔺徽言匆匆翻阅,及至找到标注有“拓拔”二字,已是大半本过去。

她定了定神,起身来到厅上坐下,才细细看了起来。这位仵作记述甚是严谨,死于此次惨案的一具具尸首,身上几多伤痕,每处痕迹如何,一笔笔清楚明白,甚至画有图来记载。蔺徽言忍着不适,也只看过七八具,便忍耐不住,胸腹间甚为不适。

江湖传言,血漫云天杀人如狂,从这些上来看,是担得起这四个字了。

蔺徽言喝了盏凉水,压下恶心,挑着书册,继续看下去。

“妇人,名红娟,年三十有六,家中内房仆役。身量粗壮,高五尺二寸,百十又七斤。四肢有剑伤,皆为痛处,凡十七处,入肉三分,血鲜红。右后腰以利器破长口,约两寸一分,则右肾缺失,色暗红。腹剑刺伤两处,分在脐左右一寸,深二寸,血鲜红。右颈利剑横切,入肉一寸二分,血鲜红。乃血尽而亡。子丑之交。”

“鲜红”二字反复出现,蔺徽言不知其深意,凝眉细想,却是毫无头绪。

乔温靖方进院门,正瞧见蔺徽言坐在厅上,一副苦恼的模样,连她来了都不曾分神。她悄然走进,才开口问道:“何事忧思至此?”

蔺徽言抬起头,见她笑颜,才觉着此身自地狱回到人间。她道:“我在看十六年前仵作的手稿,却不太懂其中的奥妙。”

乔温靖抿唇,目光留在书册上,手按在蔺徽言肩头,道:“你才好一些,我真怕你费神之下,会有反复。”

“不会的,我只看了一些,只是想一想。不过隔行如隔山,我是得寻个仵作,来给我讲一讲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蔺徽言正欲合上,却被乔温靖按住了手。

“我看看。”乔温靖拿起书背过身,走入院中。蔺徽言忙跟了出去,也只见她翻得极快。

蔺徽言觉着有些不对,嗫嚅着开口,道:“你觉着不妥,我放下不看不想便是……还请你万勿因此气我。”

几句话软软糯糯,乔温靖却摇了摇头,转身将书册递还给她,问道:“我怎会因此气着?你何处不明白?”

蔺徽言磕磕绊绊的,道:“我只看了七八个,却见‘鲜红’二字反复出现,人血本是红色,这仵作为何反复提及?我有些不懂。”

“原是如此。”乔温靖点点头,语中深含悲悯,道:“你我若现下受了外伤,因血脉奔流不止,是以流血鲜红;然若是人死了,再以利器行恶,血脉已止,自呈暗红色。”

蔺徽言恍然大悟,继而双眉紧蹙,道:“那这些人,皆是生前被人折磨,死后仍不放过?”

乔温靖目露哀伤,过了半晌,才叹道:“不错,这些人,都是被人折磨而死,死后再行侮辱尸首,用以……威胁活人罢了。”

二人相对默立,乔温靖抬头看着青天,道:“杀人偿命,无论哪一朝,此皆为天理。然而自六十余年前的云水赤红起,到了今时今日,也不知是谁偿了谁的命。”

她这番话里,暗涌了无数不甘,蔺徽言只觉着鼻间酸涩,一时间忘怀所以,上前一步,道:“乔山主,我不该在扶余山上看这些,牵出你的伤心事来……我再也不提了。”

蔺徽言话中忏悔,乔温靖心知她是以为自己亲人中,有遭此劫的。这一番体贴爱护,乔温靖但觉矛盾诸多,却无法吐露一字,只掩饰过去,道:“这些仵作的话,我也懂得。你总是要查下去的,挑出不懂之处,我讲与你听便是。”

蔺徽言顿时悔恨交加,只将那书册抛至院子角落,连声道:“在你面前,在这扶余山上,我再不提了。”

乔温靖见她气急,当下只拉着人回到房中,道:“是我一时失态,你没有错处,勿要自责。早间有些事要办,我便来晚一些,咱们一起吃了午饭,我再与你治颌骨——怕是有你的苦头要吃呢。”

她转开话头,蔺徽言如何不肯?只亦步亦趋跟着乔温靖回房坐下,乖乖伸出手,等着她把脉。此间详情,容后再表。

作者有话要说: 主线就是主角谈恋爱,没了。有些事都很明白,比如血漫云天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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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乔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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