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蕴之和宋惟清在牢室独处至今,头顶响起“哗啦哗啦”铁链摩擦的声音,这是一天中牢室最亮堂的时候,墙顶的小门打开,一根麻绳悬下来,上面吊着食盒,食盒触地后,送饭的小道士会把手中的绳子扔进来,用铁链重新锁上牢室的顶门。
章蕴之打开盒盖,今天的菜式变了,昨天吃的是青菜米饭,今天吃的是馒头和鱼。
道观大殿殿前的报钟叩了一百零八下,宋惟清知道这钟报时的规律,现在是午时,他们已经困在这里两日多了。
身边堆着几个牛皮水袋,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宋惟清只有渴得受不了,才会喝一小口,要先紧着章蕴之喝。
外面阳光猛烈,南墙采光的高窗透进来的光束,在地上划出一个矩形光圈。
章蕴之蹲在光圈中,向宋惟清招手,“你快过来吃呀,今天烹的这条鱼很新鲜。”
宋惟清用巾帕捂着干燥失血的嘴唇,咳了几声,鲜甜的血腥味道从喉间迸出,瓷白的肌肤呛出点点红晕,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面上似平静的碧波春水,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时不时会勾头害羞。
对她害羞,没有缘由的那种害羞。
他对蹲在地上的章蕴之弯腰打了一恭。
章蕴之挑了个看着大一点的白面馒头递给他,宋惟清接过,迟迟未下口。
她嚼着口里的馒头,问道:“这馒头没馊,可以吃。”
“我不爱吃馒头皮。”
“那你揭开呀。”
“我不会。”他勾着头,心虚地说。
在家里伺候他的丫鬟婆子一大堆,他的手,向来是捉笔写字的,撕馒头皮这种精细活,一直是服侍他的胭脂做的。
章蕴之和他共处了这么些时间,发现有的时候他比自己还娇气。
拿吃饭这一点来说,青菜他只挑最嫰的菜心吃,米饭不是珍珠米,所以他每顿吃米饭都是一筷子挑几粒,细嚼慢咽,一碗饭要吃好久,吃相是斯文,章蕴之看着很着急,恨不得他的嘴和肚子长在自己身上,让自己替他干饭。
怪不得看着他一身骨头,像罩着艳皮的白骨精一样,吃饭如此刁钻。
章蕴之叹了口气,咬住自己手里的馒头,帮他把馒头皮揭了下来,最后一点面皮没撕干净,塞回他手里,他还是不下嘴。
“药罐子,你怎么不吃?”相处了几日,章蕴之摸清了宋惟清的脾性,还知道他是拿药当饭吃长大的,给他取了个这样的绰号。
宋惟清摇摇头,“上面还有馒头皮。”
“你拣没皮的地方吃啊。”章蕴之不想惯着他了,瞪了他一眼。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眼睛直勾勾盯着馒头上那块苍蝇翅膀大小的面皮。
好家伙,他还有强迫症。
章蕴之看不下去这长达几分钟的静止画面,替他把那块馒头皮撕下来了,放进自己嘴里,“我就爱吃馒头皮。”
宋惟清扬起唇角,傻呵呵地笑着,起身要给她作揖道谢。
起来的太快,手里的馒头飞了出来,章蕴之往后一仰,眼疾手快,把那馒头接住了。
“你就不要和我这么多礼数了,就当我还你昨夜将外衣脱下来盖我身上取暖的恩情。”
自己早上睁眼时,见他抱膝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一股暖流在心间流转。
把外衣还给他了,他,竟然不会穿。
对,他这么大一个人,连衣服都不会穿,系的衣裳带子全是乱的,衣领也不牵出来。
章蕴之研究了挺久,搞明白男子的衣饰该如何穿后,替他整理好了外衣。
他对章蕴之是谢了有谢,拜了又拜,就差没磕一个响头了。
她仿佛有种过年走家串户拜年的感觉,他也太多礼了。
宋惟清吃着馒头,夹了一筷子鱼肉送进嘴里。
章蕴之盯着他干燥发白的薄唇,等着他把鱼刺吐出来。
看他喉结滑动,如她所料,他也不会吐鱼刺。
他吞下去了,不卡喉咙吗?
修长玉白的手指捏着乌木筷子,筷子头那块洁白如雪的鱼肉里裹着一根粗长的鱼骨。
“且慢!”章蕴之对他喊道,吓得他手里的筷子颤动着。
她揪下那根鱼骨头,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可以吃吗?”
宋惟清摇摇头,“不知道,从来没见过鱼肉里有这个东西。”
章蕴之指着这根差点要他命的鱼骨头,“那我告诉你,这个不能吃。”
他点点头,重复道:“这个不能吃。章姑娘,你真博学。”
这货是怎么考中举人的,章蕴之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白痴一样,“你是不是不会挑鱼刺?”
“鱼刺是什么?”
章蕴之从盘子里的蒸鱼身上揪出一根鱼刺,“这就是鱼刺。”
宋惟清认真地看着她拈着的鱼刺,他的眼神很有穿透力,只是不太聪明的样子,重复道:“这就是鱼刺。”说完微微颌首,仿佛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知识点,他要把它永远记在自己脑子里。
章蕴之无法理解,他这种毫无生活常识的人,是怎么当上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宋惟清夹起一筷子鱼肉,章蕴之拦住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鱼刺不能吃。”
他点点头,重复道:“鱼刺不能吃。”把筷子放下了。
好吧,他还是个复读机。
生得这么好的皮囊,却是个生活白痴,看来上天造人,还是蛮公平的。
看着这位宋三岁可怜兮兮地干啃馒头,心软的章蕴之帮他挑掉鱼刺,将鱼肉攒在刚刚装馒头的小碟子上。
宋惟清怔怔地看着光下的她,她还是一样的心软,丝毫没有改变。
他深知,她不喜欢心机深沉的人,在她面前装得蠢钝些,她对自己的戒心能小一点儿。
想娶的媳妇太机灵,勾她都要费一番功夫。
章蕴之挑完半条鱼的鱼刺,抬眼间,看他眼睛湿湿的,自己竟然怜悯起这个未来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她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在心里嘀咕道:章蕴之啊章蕴之,眼前的这个笨蛋美人是虚假的,未来那个柄国弄权的千古罪人才是真实的,不要怜悯他,千万不要怜悯这样的恶人。
她给自己帮助宋惟清的行为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一切出于对老祖宗的孝心。
况且自己灵魂附着的这副身躯,冥冥之中有种神秘的力量,让她做不出任何违背老祖宗的决定。
她把装鱼肉的碟子放到食盒盖上,跑到暗处去活动筋骨,本来是想跳拉拉操的,出了汗又没办法洗澡。
宋惟清盘腿坐在光亮处吃饭,吃得很雅相,余光时不时瞥向章蕴之,章蕴之察觉到他的眼神,突然目光落在他侧脸上。
他嘴里咀嚼的动作停滞了,心虚地将头偏向一侧,额角滚落一颗豆大的汗珠。
“药罐子,你快点吃,吃完了我来收拾,我还想说睡个午觉呢。”
宋惟清加快了咀嚼的动作,一下噎住了,剧烈咳嗽起来。
章蕴之赶紧拿起牛皮水袋,边拍背边给他灌下水去,“我不催你了,药罐子。”
干燥的唇角受到水的滋润,撕裂出几道小口子,水珠混着血珠凝在他苍白的唇上,喉间流下去的是这世间最好喝的“琼浆玉液”。
章蕴之看他泛着点点殷红的血唇,眉心蹙起,拈起绢帕的一角用水打湿了,递给他。
“你轻轻擦,小心擦破你的嘴唇,为什么憋着不喝水?是怕水不够喝吗?”
宋惟清颌首。
她把手里的牛皮水袋硬塞到他手中,扯着自己的面颊道:“你放心喝,我的脸可以掐出水来,水囤过了夜,我不喝的。”
“我想、想,章姑娘——”
“嗯,你说,我听着。”
“多出来的水你可以用来梳洗,你们女儿家爱干净。”他的面上泛起薄红,章蕴之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盯得他很不好意思。
她将自己腰间系着的汗巾撕成两条,分别用水绞湿了,递了一块给这个面颊烧成红霞的药罐子,“给你擦脸的。”
宋惟清接过,刚要给她弯腰作揖致谢,她绕到他身后,扳正了他将要弯下的身子,“我给你回礼回的腰都酸了,就不要谢来谢去的,会累死来。”
虽然隔着衣衫,他心头还是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二人净完脸后,章蕴之把快要空了的水袋递给他,“剩下的这些你快喝完,我怕你渴病来,你咳起血来我害怕。”
她从腰间摸出一个香囊,这是一个针线包,起初二人不熟悉,在这牢室里背对着背,基本不说话,现在混熟了,她提出要给他缝膝盖上被老鼠咬破的那块地方。
宋惟清不能脱下裤子,只好乖乖地坐到光亮处,把腿抻直了。
她蹲在他身边,对着洒进来的日光穿针引线,缝了一条巨难看的毛毛虫在他膝盖上,拍了拍他的腿,“你把膝盖拱起来,我要咬断线。”
宋惟清“嗯”了一声,屈起膝盖。
章蕴之勾头咬断了线结,抬起头时,脸上光影浮动。
有千万只虫在他心间缓爬嘶咬。
不痛。
痒!
光晕下的这一眼,恍如经年隔世。
怕眼前的她,又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章蕴之正在收拾荷包,看这呆子又在出神,莞然笑道:“我女红不是很好,但是针脚我处理的仔细,缝好的裤子不会扎肉,对不对?”
“章姑娘。”
“嗯。”
“与你打个商量,我娶你,你嫁我,我绝不约束你。”宋惟清思来想去,为她的名声着想,要负起责任来,免得出去后传出些什么风言风语。
章蕴之托着粉腮,一对月牙儿样的笑眼凝望着他,猜他这是又想变着法子来撩拨自己,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开玩笑道:“你还是娶我表姐吧,她可是京师出了名的才貌双全的女子。”
“你也是啊,章姑娘。”他急道。
“你别着急奉承我,我确实缺个良人托付终身,但不是说几句好坏就能骗了我去的。”章蕴之上下打量着宋惟清,“我可以先问你三个问题吗?”
宋惟清“嗯”了一声。
“宋二郎,你不怕,我钟情他人,害你光阴就此虚度?”
“不怕。”
“宋二郎,你不怕,我父母不睦,害你深陷家族是非?”
“不怕。”
“宋二郎,你不怕,我离经叛道,害你未觅贤妻持家?”
“不怕。”
宋惟清每一句“不怕”都答得很干脆。
章蕴之歪头看他阖眼垂首羞怯怯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呆子,好赖话听不出来,她都挑明了自己不是宜室宜家的女子。
算了,不耍他了,欺负老实人没意思。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药罐子,和你说笑的,你不怕我拖累你,我怕你拖累我。”
欲要启唇的他,又抿紧了唇,她果真看不上自己?那要变成什么样?才能被她看上呢?
宋惟清,十八岁,字元澈,号霜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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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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