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下,青石砖缝间出现一个亮点。
宋惟清蹲下身子,拈起那颗浑圆饱满的珍珠,想起红衣少女身上的那件珍珠云肩,该是她掉下的。
“惟清,你怎么站在日头底下?也不让称心给你打把伞。”章汲之一身象牙色襕衫,头上戴着玄色浩然巾,脚上蹬着云头鞋,活脱脱一个潇洒公子。
他快步走至宋惟清身旁,宋惟清攥紧那颗珍珠,转身对章汲之作了一揖,“汲之,恭贺你此次乡试拔得头筹。”
一抬头,章汲之吓了一跳,手中捏着的泥金折扇都跌了,忙抬手抚上宋惟清右眼的淤肿。
“你眼睛上的伤是谁打的?看这大小,不像是男子的拳头。”他惊叫一声,双手搭在宋惟清的肩膀上,“不会是你家那位姨娘吧?”
章汲之自己说完都觉得匪夷所思,就算内宅妇人打架,以宋惟清温润的性子,也绝不会掺和进去。
宋惟清干咳了几声,摊开掌心,将珍珠拿给章汲之看,“眼伤是我自己撞树上撞出来的,汲之你看看,这是我在地上捡到的珠子,有劳你找找失主。”
他摁了下自己伤了的眼周部分,自己是在外院撞见的自称“姜絮”的姑娘,姑娘家的名声金贵,刚刚那红衣少女从墙头跳下来时,自己与她还有身体接触,想到这里,他面上开始发烫。
章汲之拉着宋惟清站到树荫底下,树上两只肥雀儿啾啾叫着。
他掐起那颗珍珠,这是自己从泉州府捎回给妹妹章蕴之的礼物,珠子白中透粉,家中没有其他女眷有。
他沉思了片刻,这里是外院,内宅女眷不能涉足的禁地。
他与恰好抬眼的宋惟清目光短暂交接,二人心照不宣。
一个想要维护自己的妹妹章蕴之。
一个想要保全未婚妻“姜絮”的名声。
两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彼此轻轻颌首,默契地微笑不言,站在树下挺拔的身姿,一个如松,一个似柏,将来在大昭官场上,皆要长青几十载。
***
回到内院的章蕴之穿过一处角门,顺着游廊走了一路,丫鬟婆子们见了她,皆福身问安,喊的都是“二小姐”。
她甩着绢帕往自己脖颈间送风,自己是二小姐,难不成上头还有一位长姐,正暗自纳闷间,一声糯糯的“二妹妹”把她的魂儿喊回来了。
抬眼四处去寻那说话人,见四五个丫鬟拥着一位娇娇小姐,小姐上身的雪色滚狮团衫领子处,缀着一圈晶莹的珍珠,比起自己身上穿戴的这件珍珠云肩的珠子,要次一等。
记忆片段在章蕴之脑海里飞速闪过,确定了,眼前这位岁月静好的美人,正是原主的死对头——表小姐姜絮。
死对头是章蕴之给她贴上的标签,原主自从被接回家后,姜絮一直对原主示好,而且总把自己孤女的身份挂在嘴边,原主已然对她产生了五分怜惜之意。
唉!原主在庵堂呆了七年,每日供奉菩萨、抄念经书,耳濡目染间,已经被影响成为一名在世女菩萨,不争不抢,甚至有些软弱可欺。
女孩子是应该善良,但要善良的有锋芒,不能伪善,也不能毫无底线的善良。
她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若姜絮对自己起什么坏心眼,以恶止恶,绝不退让。
章蕴之学着姜絮给自己施的礼,回了一礼。
姜絮见她的姿势有些别扭,而且行礼时幅度没有之前的大,以为她开始轻视自己,心里不大痛快,面上却是甜甜的笑脸。
她凑上前亲昵地拉起章蕴之的手,看到她这件华光四溢的珍珠云肩时,眸中掠过一丝嫉恨,很快又烟消云散,换作清澈澄明的目光。
“二妹妹,你不是一向爱学我穿素净衣裙吗?今日怎么打扮的这么鲜亮?”
红色的倩影倒映在姜絮眼中,像根锐利的钉子戳在她的软肉里,刺目的疼痛,心里更加懊悔自己母亲把自己生的清丽秀气的过分,穿起红来反倒显得小家子气,明明姜姓也是衣冠旧族十姓之一,比起眼前的章蕴之,自己身上的贵气反倒不显。
心里不爽是不爽,声音却越发的软糯,像糍粑一样的软糯。
章蕴之礼貌地微笑着,声色像甘霖一样清甜,轻轻拍着姜絮的玉手,“表姐都说妹妹爱学你,学人精是最讨厌的,表姐是菩萨心肠,容得下妹妹过去的错处。”
她对姜絮稍稍屈膝,语气诚恳,“妹妹有错,自然能早改,就早改,‘君子不夺人所好’,妹妹虽是粗蠢小女子,遇上表姐这样心肠软和似水的人儿,越发不能欺侮表姐。”
见姜絮眼中波光粼粼,稍稍停顿了一下,温声道:“表姐爱穿素衣,是为早逝的舅舅、舅母守孝,妹妹敬服。妹妹是个俗人,只知华衣锦服的好处,不想一身白纷纷的,惹父亲母亲的不快。”
章蕴之话里的意思,自己父母健在,家世显赫,犯不着日日穿白,只有穿华服才能显出富贵之家的朝气来。
这几句话直戳姜絮的心肺,她低头垂泪,吸了吸鼻子,低声啜泣着,咬着唇,面上气得发白,“二妹妹,我此身若浮萍,无枝可依,自是比不得二妹妹你,有姑姑姑父的疼爱,有亲生哥哥的爱护……”
还未说完,她哽咽住了,放声悲哭,又要顾忌着大家闺秀的体面,用绢帕掩着大半张脸抽抽噎噎的。
姜絮身后的婢女向章蕴之投来鄙夷的目光,好像章蕴之是欺负孤女的恶毒小姐一般。
章蕴之拼命回忆能让自己伤心的事,一番努力下,她的眼眶也红了,眼里有些潮润之意。
“表姐切莫说自己是浮萍之身,若被母亲听见了,她要伤心的,难道母亲对表姐你这十几年的教养疼惜都是假的吗?难道表姐没有把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一般看待吗?母亲她可是把表姐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比我这个她口中“小娘养的”还要亲近。”
过往听闲话的丫鬟婆子听到章蕴之情真意切的这番话,纷纷向她投射来同情的目光。
姜氏对侄女姜絮的疼爱是章府上下有目共睹的,今日一看,姜絮倒有些不知好歹,只会自怨自艾,阖府上下,谁又把她当作寄居章府的孤女看待了?
姜絮的吃穿用度,是章府主母姜氏亲自料理的,比正经小姐章蕴之的规格还要高半截,就是姜絮住的廖华轩,也是最靠近姜氏住的颐修院,比正院就小一点。
相较之下,章蕴之住的婆娑院,偏僻冷清不说,还没什么风景,院子里名贵的花草没有几株,唯有一棵百年菩提树还有看头。
章蕴之解下了自己的珍珠云肩,系在了哭哭啼啼的姜絮肩头,复又屈膝道:“是我惹表姐伤怀落泪,在这里给表姐赔个不是,还望表姐替我在母亲面前遮掩此事,我不想再挨母亲的打骂责罚了。”
姜絮欲要启唇,章蕴之抢言道:“本是至亲母女,该是母慈女孝的,可母亲只对表姐慈悲,我就算有心想做孝女,有表姐在,也挤不到母亲跟前尽孝。”她的言辞越来越卑微,“只求表姐多替我尽尽孝心,也在母亲面前为我说些好话,省的母亲见了我次次都是冷眼相看。”
说到这话头上,章蕴之暗暗重掐了几下自己的腰,硬生生挤出几滴硕大的泪珠,膝盖屈得更低了,“表姐,你与我虽不是同姓,但我是把你当亲姐姐一样爱着敬着的,也望表姐多疼疼我在馒头庵替你祈福整整七年,把我当亲妹妹一样看待。”
此言一出,姜絮身后的丫头都心虚地低下了头。
廊道外听闲话的丫鬟婆子心里为章蕴之抱不平,本该锦衣玉食度日的千金大小姐,七年光阴耗在青灯古佛旁,每日早起还要劈柴担水,一日三餐都是素斋,夜里又得诵念经文。
姜絮这七年,心安理得地霸占着章府大小姐的位置,春日和官家小姐们踏青赏花,夏日则泛舟湖上、吟诗作对,秋日赏月听曲、阖家团圆,冬日在暖室看雪观梅,而馒头庵的章蕴之冻得手脚生疮。
章蕴之脑海里原主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向她袭来,她这次不是假哭,是情到深处,有感而发的哭泣。
七年啊!原来的章蕴之怎么熬过来的,被自己最亲的人遗忘抛弃在庵堂中,夜里还会被偷灯油的老鼠吓到。
她现在的身子骨不算弱,是因为哥哥章汲之,还有白姨娘,每个月都要偷买吃食去给她补充营养。
少女的体面尊严,在过去七年,被反复蹂.躏践踏。
回到家中,还要被自己的母亲姜氏继续践踏蹂.躏。
怪不得,原来的章蕴之会心灰意冷,想要再度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姜絮听到那些丫鬟婆子对自己议论纷纷,水葱一样的指甲嵌进掌心肉中,留下一个个深深的月牙印子,就差把满口银牙咬碎。
她止了哭声,红红的眼睛盯着面前“卑微如尘”的红衣少女,为自己辩白道:“二妹妹,我一直求姑姑把你从馒头庵接回来,不信你去问姑姑。”
姜絮是及笄之时,想到自己和宋家的婚事,她不想嫁给病痨鬼宋惟清,生出了让章蕴之替嫁的念头,才开始求姑母姜氏接章蕴之回家。
章蕴之看着姜絮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点都不信她说的话,自己也不会蠢的去问姜氏,她那偏心眼的娘亲,当然是顺着姜絮的话来说。
“表姐,不要喊我‘二妹妹’,我章蕴之没有姊妹,只有一位长兄,你与我也不是我同宗,你可别忘了自己的本姓。”她顿了顿,肃声道:“你是姜氏女,不是章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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