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章蕴之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落下一记响脆的耳光,顿时面颊处火辣辣的疼。
“小娼妇!谁叫你学得这样张狂!长幼不分!怎能对絮絮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氏忽然冒了出来,将哭哭啼啼的姜絮搂进怀中安抚,对着章蕴之面上啐了一口,眼中寒光四射,像刀一样剜在她身上。
章蕴之退后了半步,对怒气冲冲的姜氏福身道:“母亲,您平白无故打女儿,是否有失公允?”
将头埋在姜氏怀中的姜絮,一双婆娑泪眼,凝望着气红了脸的姜氏,嗫嚅道:“姑姑,二妹妹,不,应该是表妹才是,她说的对,絮絮是姜氏女,不是章氏女。”
她拉起姜氏的手,往自己脸上拍,“姑姑,您该打的是絮絮,是絮絮不好,老是在姑姑面前抢阿蕴表妹的风头。”
说罢,她双膝跪地,向章蕴之的方向叩首道:“阿蕴表妹,请不要顶撞姑姑,是表姐不好,今日惹了你的不痛快。表姐也是看你从外院的那扇门进来,想上前提醒你几句。”
姜絮的做小伏低,落在姜氏眼里,就是章蕴之欺侮姜絮的确凿证据。
姜氏抬手,欲要落下第二个巴掌,却被一只宽厚的大手拽住。
“施云,女儿有错,你就好好教嘛,就是下人犯了错,也不见你如此动气上手,更何况阿蕴是你我骨肉,打伤了阿蕴的脸,岂不寒为夫的心。”说话的人一身绯色官袍,胸前缀着块孔雀补子。
他是姜氏的夫郎章冶,章家的一家之主。
章冶见女儿脸上红红的巴掌印,眉上顿时起了两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觑了眼还跪地抽泣的姜絮,示意丫鬟把她扶起来。
姜絮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泪,对章冶福身恭敬道:“姑父,絮絮……”
姜絮还未说完,章冶便对她身旁的丫鬟喝道:“表小姐自小体弱多病,见她这样哭,你们也不多劝着些,要是哭坏了,都不用在内院服侍了,全赶出去。”
丫鬟们纷纷伏地向章冶请罪。
章冶见自家夫人一直用眼睛剜着章蕴之,姜氏胸脯气得上下起伏不定,遂抚着她的背柔声道:“施云,你带絮絮先回她住的廖华轩安抚一顿。”又转头刀了章蕴之一眼,厉声道:“阿蕴,惹了你母亲不高兴,言语上中伤你表姐,爹爹要好好收拾你一顿。”
说罢,扯着章蕴之的袖管一路快走。
章蕴之心里忐忑不安,脑海里原主对自己父亲的印象并不深刻,章冶长期在官场上打拼,极少插手内宅之事。
原主在馒头庵呆了七年,章冶一次都未探望过原主。
***
走到书房内,章冶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间坐北朝南的三开间屋室,一进门是个小会客厅,堂上正中间墙壁上悬挂了一副孔圣人绢纱布面画像,下方是两把金丝楠木圈椅并一个小桌几,下首左右一溜圈椅都是金丝楠木雕花的,靠背垫子皆是金线团蟒纹样。
右手边用珠帘隔开的书室里,从顶上打到地底的紫檀木书架,书案上摆放着精致的玉镇纸和齐全的文房四宝,案边缸子里塞满了画轴卷纸。
左手边则是一间茶室,南北两面是可以推拉的半隔窗,西面墙上靠着博古架,各朝的金石玉玩都能在上面窥见一两样。
章冶站在会客厅上,随手解下腰间的金花束带。
章蕴之以为他要用腰带抽自己,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原主很抵触腰带这个物件,因为腰带给原主带来一身伤痛。
章冶听到身后的响动,笑眯眯地盯着她看,温声道:“阿蕴,现在倒知道怕了,自己站起来,爹爹不罚你。”
他将解下的腰带扔在圈椅上,看了眼章蕴之今日的装扮,笑道:“这才是我们章府大小姐应该有的样子,别学着你表姐,天天一身白,爹爹看着都晃眼睛。”
章蕴之掸了掸裙子上的尘土,因章冶的样貌和自己爸爸老章的样貌是一样的,脱口而出,“老章——”
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喷茶的章冶。
章冶用绢帕揩去胡须上残留的水珠,应该是自己听错了,问道:“阿蕴,你刚刚喊爹爹什么?”
“老丈,我看到爹爹书房里挂的这幅《隐元禅师像》,所以喊出了‘老丈’。”章蕴之俏皮地吐着舌头,一副狗腿子作派,贴到喝茶的章冶身旁,替他锤着肩膀。
虽然话圆得很牵强,总比被这个便宜爹爹数落一通不敬亲长强。
章冶看到女儿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自己,心头一酸,本要就今日之事和她说几句硬话的,全咽回肚子里去了。
“阿蕴,你母亲今日打你,确是她错了。她也是紧张絮絮,絮絮是你舅舅留下的唯一血脉,你舅舅当年在战场上为爹爹挡刀而死,我们一家都有愧于絮絮。”章冶抿了口清茶,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金麒麟,麒麟眼睛上镶着两颗价值不菲的红宝石。
他递给章蕴之,“阿蕴,爹爹替你母亲向你讨个原谅,过去的事情,你就不要和你母亲还有絮絮置气了。”
章蕴之没有接过,自己也是占着原主的身体,并没有资格替原来的章蕴之原谅任何人。
章冶见章蕴之不抬手,想是她心里还憋着气,劝慰道:“阿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与你母亲不是圣人,当然也会犯错,爹爹是第一次做爹爹,倘若有不周到之处,你要多担待些。”
章蕴之勾着头,手安放在裙腰处,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一声。
章冶见她这副倔强的模样,这里的脾气,又像到了自己的妻子姜氏,心里暗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金麒麟掷到了桌几上。
对章蕴之拂袖道:“好了,闹了这么一场,你也回自己院里好好想想,是否也有错处,写一篇悔过书,到时候爹爹拿给你母亲看,让她消了心中的恶气,你们母女间尚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错!女儿没有错!错的是母亲和爹爹,你们可怜表姐父母早逝,那女儿呢?”她哽咽住了,盈盈泪眼望向章冶,“女儿有父如无父,有母如无母,凡是表姐和女儿起了争执,母亲都是默认女儿有错在先,爹爹也是偏着表姐的。”
章冶自认心里没有偏袒姜絮,只是想当个和事姥,却不知他这种和稀泥的做法,一样伤人。
他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扫过章蕴之的玉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刚想到的叱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
语气柔和了不少,“阿蕴,那你把心里的委屈和爹爹说说,爹爹替你做主。”
“爹爹做不了主。”章蕴之答得很快,原主的魂魄都不知道在哪里飘荡,章冶和姜氏对不起的是原主,人已经没了,做个鬼主吗?
不过,为了自己日后的生存环境能够好一些,章蕴之平复了下激动的情绪,缓缓道:“爹爹刚才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女儿也不是圣人,女儿也是第一次做爹爹的女儿。”
她将自己的手举到章冶面前,上面是生完冻疮后留下的浅色疤痕,“爹爹,表姐手上会有这样的冻疮疤痕吗?”
章冶一愣,摇头。
“女儿冬日在庵堂,朔雪天气,还要到冰面上浆洗衣服,有一次,险些掉进了没冻结实的冰窟窿里,九死一生之际,还是一位——”她停顿了一下,复又开口道:“是一位同样在河边浣衣的大娘把女儿救了上来,若女儿那次没了,爹爹和母亲会为女儿哭一声吗?”
这是根据原主的记忆描述出来的,本来是一位小郎君救了原主。
章冶一心关注朝堂之事,章蕴之在馒头庵呆了七年,以为庵主不敢欺负他们章家的大小姐,没想到自己女儿吃了这么多苦头。
他开始埋怨姜氏,这等要紧的事,也不见她在自己面前提上一嘴。
他将桌几上的金麒麟捡拾起来,塞到章蕴之手中,“阿蕴,爹爹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摸着手中沉甸甸的金子,财迷心窍的章蕴之银牙一咬,将那金麒麟摔打在地上,重重咬了下自己的舌头,疼得泪流满面,哭诉道:“女儿才不要这劳什子,女儿只求爹爹,不要让女儿嫁到宋家去。”
“谁说让你嫁到宋家的?自小与你指腹为婚的是崔家三郎崔白圭,和宋二郎结亲的是絮絮。”说到这里,章冶捶胸顿足,难道自己那拎不清的媳妇儿又要把女儿的婚事许给姜絮。
糊涂啊!实在是糊涂!崔家哪里看得上姜絮,崔家要娶的是正儿八经的章家大小姐。
姜家虽是衣冠旧族十姓之一,可嫡系一脉只剩下姜絮这一个孤女,绝无起势的可能。
他们章家,章冶自己是正三品兵部右侍郎,儿子章汲之连中二元,以章汲之的资质,他将来的仕途肯定坦荡光明。
崔家在十姓中居首位,出过三十多位宰相,四百多宗人名垂青史,乃名门望族。
崔家未来的主母,绝无可能是姜絮这种没落家族出身的女子。
章冶前几日还数落姜氏,作甚要把女儿交给白姨娘教养,平白落人口舌,到时候章蕴之嫁到崔家,难免在这一点上,被婆母看轻,被妯娌诟病。
现下细细想想,白姨娘教养也有好处,姜氏教养出来的姜絮,眼皮子浅不说,心眼也小,只会扮可怜装柔弱,比娼门出身的白姨娘还要不如。
反观自己眼前的章蕴之,气性刚烈,连金麒麟这种稀奇的珍宝都说摔就摔。
他后悔极了,要是女儿由自己亲自教养,未必就比外头读书入仕的男儿差了。
章冶郑重地拍着章蕴之的肩膀,赞赏的目光投向她倔强的脸,“阿蕴,我章家的女儿,不管到哪里去,都要不卑不亢。”
他用指腹摩挲去她眼下的珠泪,温柔地说:“放心!爹爹向你保证,阿蕴未来的夫郎,定是崔家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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