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邠州牢狱。
柳嘉之跟着范纯祐往里走，空气中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走到最里间的牢房前，范纯祐停下脚步。
苏晴枝蜷缩在草堆上，身上的衣物早已不是先前那身明艳的喜服，换成了灰扑扑的囚衣，头发散乱地贴在脸颊，唯有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地骄傲。
她抬眼瞧见柳嘉之，先是一怔，随即扯着嘴角冷笑一声：“长溪郡主好威风，竟还特意来狱里看我的笑话？”
柳嘉之没接话，只转头看向范纯祐。范纯祐会意，只留下一句：“你尽快，别耽误了时辰。”便带着身后的狱卒，缓缓退到过道尽头，
“我知道了，多谢大哥。”柳嘉之轻声应下，待脚步声渐远，才缓缓靠近牢房。
*
柳嘉之从食盒里端出一小碗芋头圆子，隔着牢房的铁栏递过去。
“咱们认识这么久，总在明里暗里较劲，你还没好好尝过我的手艺呢。”
苏晴枝盯着碗看了片刻，睫毛颤了颤，竟没再冷嘲热讽，缓步走过来接过。
舀起一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眉头微蹙却扯着嘴角笑了：“真难吃，甜得发腻。”
柳嘉之也不恼，只靠着铁栏笑：“跟漠北的麦饼比起来如何？”
苏晴枝听完愣了愣没接话，又舀了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神渐渐飘远，声音轻得像在自语：
“你这郡主当得真是好命，我们费劲力气回了汴京，还不如你一个跟官家没有血缘的郡主。是我输了，输得彻底。”
说着，她又往嘴里送了一颗。
柳嘉之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官家偏袒了我。是你们自己踏错了路，通敌叛国，触了大宋的底线，错得离谱。”
苏晴枝抬头看向柳嘉之，继续强装起骄傲来。
“如果重来一次，我希望那年初到益州的我，不要再在州江楼跟前摔倒。”她勾起唇顿了顿，似是在回想，“这样，就不会遇到扶我起身的晏井承了。”
*
柳嘉之闻言明显一怔，她是诧异的。先前在州江楼，王婶她们闲聊时提过，晏井承当年对苏晴枝向来疏淡，连话都极少搭，怎还有这般桥段？
她转瞬便回过神，只当是苏晴枝临终前的执念作祟，想乱她心神，遂从怀中掏出个素色信封，隔着铁栏递过去。
“比起遗憾那个，或许这个才是你最该遗憾的东西。”
苏晴枝的笑瞬间僵在脸上，用控制不住地发抖的手接过。
待看清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那是子峘的字，是在漠北寒夜里，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练出来的，子峘的字。
*
子峘顿首：阿姐妆次
久未与阿姐细说心腹，今身陷囹圄，再无回避之由，唯托此笺，一表肺腑。
忆漠北寒宵，霜雪覆帐，阿姐以身护我，常伴我左右。彼时我暗下决心，必以余生护你周全。及归汴京，五年后，你我二人达益州，遇一人。见阿姐每望那人便眼含光亮，方知你心有所属。我既以弟自居，便不敢逾矩，唯愿你得偿所愿，故将【心悦】二字，深压心底。
旁人谓我逐权，实则我怕再返漠北流离之苦，怕无力庇你安稳。今罪已定，子峘不悔，唯恨连累阿姐，更恨未能早言。我从非仅以弟敬你，年年岁岁，早已倾心。若有来生，不羡王爷之尊，不贪权势之荣，只求做寻常男子，与你守一世平凡，圆当年漠北之约。
顺颂安祺，来生再遇。
不宣。
子峘谨书
邠州狱中度日
*
苏晴枝抱着信笺，缓缓蹲下身，终是没忍住哽咽出声。
“是阿姐错了……阿姐不该去益州的，都怪我，不该听信旁人的话……”
柳嘉之听罢，眉头不禁紧锁起来，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旁人的话？”
苏晴枝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哭中带笑，“当年在汴京，有人跟我说，益州来了个男子开酒楼，还说那人前几年差点死在漠北。我……我私心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是他。”
“晏井承？”柳嘉之追问，“你怎么确定是他？”
“玉佩，”苏晴枝抹了把眼泪，语气笃定，“他腰间挂着的玉佩，当年在漠北，他腰间就挂着一模一样的玉佩。”
柳嘉之闻言心头一震，没再接着问，只默默直起身，脚步有些恍惚地朝身后走去。
*
“你等一下！”
柳嘉之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
就见苏晴枝撑着墙站起来，“我给骆章下了慢性毒药，本来想慢慢折磨他，算了……解药在行宫西殿暖阁的抽屉里。”
“骆章？！”
柳嘉之再次惊住，快步又走回铁栏前，难以置信道，“可他是皇城司的人，从未与你为敌！”
苏晴枝胡乱擦了把脸，扯出个冷笑。
“从未为敌？多亏他前段时日在这大狱里，杀了沈睿渊，那杀人的手法，和当年杀死半青的人一模一样！我竟才知道，他就是那般杀了半青，然后带你进的宫！我不过是替半青报了仇罢了。”
柳嘉之也顾不上再多说，转身就往范纯祐的方向跑。
身后，苏晴枝望着她匆匆的背影，声音轻得像叹息，似说给柳嘉之，又似说给自己。
“谢谢你，柳嘉之……来世，我们再做敌人。”
*
范纯祐见柳嘉之顶着红眼眶，踉跄着跑出来，忙上前稳稳搀住她。
“怎么了？”
“大哥，快带我去行宫！”柳嘉之攥着他的衣袖，“再让人去近日皇城司于邠州的所在处寻骆章，越快越好！”
不多会，范纯祐与柳嘉之共骑疾驰，不多时便到了行宫门口。
值守的兵卒见是范纯祐与柳嘉之，不敢耽搁，立刻放行。
暖阁内陈设简单，柳嘉之一眼就瞥见了靠墙的抽屉。她快步走过去，挨个拉开翻找，终于在中间一层抽屉里摸到了个素白瓷瓶。
“找到了！”柳嘉之心中一松，拿起瓷瓶转身就往外走。
可刚踏出暖阁门槛，后颈骤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紧接着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动！”
柳嘉之一怔，余光瞥见架在自己颈间的竟是一把短刃。
她强作镇定地侧过头，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缩。
竟是钟审！
这几日擒了不少赵允定的党羽、苏晴枝的亲信，竟偏偏把他漏了。
*
柳嘉之冷静道，“你可知私闯行宫、劫持郡主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钟审冷笑一声，手臂收得更紧，目光警惕。
“株连九族？赵殿下与主人都落了网，我横竖是死，不如拉着你这个郡主垫背！”
说着看向从远处奔来的范纯祐，又道：“让他们带五百两黄金，再备一辆马车，送我出邠州城！不然，我这刀可不长眼！”
范纯祐脸色铁青，却不敢轻举妄动：“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你，莫要冲动！”
“大哥，别信他！”
钟审眼神一瞪，手腕微沉，刃尖又深了一些。
“少废话！要么备齐东西，要么看着她死！”
他挟持着柳嘉之缓缓后退，将她挡在身前，一步步往外挪动，周遭的兵卒虽围了上来，却因顾忌柳嘉之的安危，不敢贸然上前。
*
血珠顺着柳嘉之的脖颈滑落，她却全然不觉，只紧攥着手中的白瓷瓶不松手。
得赶快想个办法，不然……
“大哥，你还记得当初教我轻功入门时的口诀吗？”
范纯祐一怔，随即秒会意。
“步碾沉石留半力，身侧旋拧巧卸劲！”
【卸劲】二字一出，柳嘉之假装被钟审拽得踉跄，顺势将身体往左侧微偏，同时右腿屈膝，用膝盖侧面狠狠撞向钟审的大腿外侧。
这一下又快又准，恰好撞在他发力的关节处。
钟审猝不及防吃了一击，脚下一个趔趄，钳制她的手臂下意识松了半分。
柳嘉之抓住这转瞬的空隙，猛然弯腰，从他臂弯下钻了出去，踉跄着往前扑出两步站稳。
钟审恼羞成怒，目露凶光，扬手就举着短刃朝她后背刺去。
“当心！”范纯祐低喝一声，身形如箭般飞身跃起，脚尖精准踢在钟审握刀的手腕上。
短刃应声落地，不等钟审弯腰去捡，周围的兵卒早已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反手捆了个结实。
*
柳嘉之将手中的白瓷瓶举起来：“大哥，解药我找到了！”
范纯祐见钟审被兵卒按得动弹不得，心头的巨石先落了一半，赶到柳嘉之身边。
目光落在她颈间渗血的伤口上，伸手想轻轻触碰又怕弄疼她。
“我让人先去寻人送解药，你随我去药庐包扎。”
“大哥我没事，只是皮外伤。”柳嘉之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手。
“苏晴枝说是慢性毒药，咱们现在赶快过去肯定来得及。”
范纯祐看着她眼中的执拗，终究是无奈妥协。
可地上突然传来钟审的冷笑，嘲讽道：
“白费力气，那毒是我亲手下的，早就暗中加重了剂量，按日子算，此刻早该毒发身亡了，你们找也是白找！”
“你！”柳嘉之气得攥紧拳头，却被范纯祐一把拉住。
“别跟他废话。”范纯祐脸色也沉得厉害，对兵卒道，“堵上他的嘴，带去牢狱一同行刑。”
随后又看向柳嘉之，安慰道：“他的话未必属实，咱们的人一旦找到人，会第一时间带消息过来，定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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