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我南下就职。宋隐再次进藏。
工作不如学生生活般自由,我和宋隐的联系变少。偶尔发信息问候,他回复的时间就像和我隔着中美时差。朋友圈里,他倒是时不时给我点赞。
十月,我在加班间隙收到他一条消息,是他在纳木错科考的第一篇论文发表了,第一作者“林申牧”,第二作者“宋隐”,这两人名字紧紧挨在一起。
我当然知道他发给我的意思,回他:恭喜!!!
他回:嘿嘿嘿。
我说:要是户口本上也这么写就好了。
他回我一个惊吓的表情:别乱说。
我:哈哈哈,我乱磕CP,你别当真啊。最近怎么样?
宋隐:挺好的。
我:不会觉得枯燥吗?我不太理解你们的生活,每天都是对着石头敲来敲去,一点意思的都没有。
宋隐:哈哈哈,我觉得还好。在野外待着有种说不出的冷静与开阔,好像人都被洗礼了一番。这片天地说不出的圣洁和美好,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实地感受感受。
我:好啊好啊,我来了你可得给我当贴身导游。
宋隐:没问题,找一个我休假的时候,如果在科考,我没法带你来。
我:我知道。对了,上次跟你说的素材,你帮我留心了吗?
——有次闲聊我和宋隐说,我想写个小说,背景设定在纳木错,让他给我搜集点素材。
宋隐:我不知道你要哪种素材。
我:最近你们还在上雪山吗?有什么暴风雪?
宋隐:这次我们主要进行湖泊岩芯钻探。
我:什么是湖泊岩芯钻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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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岩心钻探,简单来说,就是探取湖泊河床底下的沉积物,通过对这些沉积物进行研究获取重要的科学价值。纳木错是青藏高原的第二大湖泊,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内陆湖,也是流域内岩石、土壤、植被、河流及人类活动等信息的聚集地,千百年来沉淀了无数沧海桑田,研究这些沉积物,也就是在阅读一部“天然地质史书”。
他们这次进藏科考,就是在冰封之前完成这项工作。
宋隐给我发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管柱状的泥土柱子,直径约一个手掌长度,长约小半米。他跟我解释说,这段岩芯下部偏红褐色,说明地层沉积时是较浅水的干旱炎热氧化环境;上部是青灰色,说明较深水的湿润环境。
我对这些科普兴趣不大,我说我要一些刺激的素材,不要听你上地理课。
他那边犹豫了一下。
我立刻意识到有故事发生,赶紧挖掘,而宋隐那头却说手机没电了,后面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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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岔开,我也就忘了。
直到又是一年元旦。我提前给宋隐寄了两瓶酒,他们会固定时间到拉萨采集物资,我就把酒寄到他跟我说的地方。我问他收到了没有,他说收到了,刚和队里的小伙伴喝了点,味道很好。
他心情很不错,说要给我看看纳木错美妙的星空。那晚运气也特好,头一次网络畅通,竟然真的可以视频连线。
但他的手机像素实在是差,我只看到黑黢黢的天空,星星一颗都没看见。
他哈哈大笑,关了视频,转回语音。
我想起之前没说完的故事,问他那个什么湖泊钻探到底遇到什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灵异事件?还是水怪?
他顿了顿,语调忽然变得很温柔,说,可能有一个人生难忘的夜晚。
我也懵了,脱口而出:“基”情四射了吗?
他马上骂我:你在想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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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太污了、我思想太龌龊、太不堪,我的那句话,简直就是在对宋隐的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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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木错的岩心钻探和海上石油开采类似,都是先搭建水面平台、立起钻探高塔,然后将钻机沉入定位好的水中。一个平平无奇的采集日结束,第一波人员先行乘船回了岸边基地,林申牧带着宋隐继续在平台上调试指标,直到晚上11点,终于将一届6米长的岩芯打捞上来。
就在他们打算返回时候,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
钻井平台是一个露天的场所,没有可以遮蔽的地方,他们逆风而行,好巧不巧,平台发动机的汽油在此时耗尽了。
马达停止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宋隐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林申牧的轮廓。
林申牧伸出手,摸到宋隐,说:“宋隐。”
宋隐动了动,说:“林老师,我在。”
“噗嗤”一声,微弱的光亮,林申牧摸到一个打火机,点亮了彼此。
天下起了小雨,打在安全帽上发出细微清脆的声响。林申牧手中的打火机颤颤巍巍,他对宋隐说:“你把着这个三脚架的钢管,我去设备那边看看。”
宋隐说:“林老师,我和你一块去。”
“你就在这里呆着,别添麻烦。”林申牧喝止他。
宋隐只好听从命令,牢牢抓住钢管。他看着林申牧低下腰,矮了重心,摸到发动机那边。打火机灭了又亮,亮了又灭,好几次后,林申牧回来了。
他也牢牢抓住钢管:“恐怕是今晚要在这里呆一晚上了。发动机没油了,我闻到一股焦糊味,怕是烧了。”
那一刻,反常理的,在未知的黑夜里,在未知的无人区里,在未知的纳木错湖上,刮风下雨,情况危急,宋隐心里涌上来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雀跃。
他甚至觉得困在这个湖中心,是西藏的天神在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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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神也给了他们残酷的考验。很快,雨变大了,饶是他们穿了防水的衣服,雨水也让他们的体感温度迅速下降;风浪也大了,平台随着风浪晃来晃去,两人为了不被刮跑,都蹲坐在了地上。
林申牧问他,冷不冷?他还未回答“不冷”,只感觉林申牧的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将他半抱在了怀里。
那一刻,宋隐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林申牧是出于对学生的关爱像兄长一般围住他,两个人抱团可以互相取暖、抵抗风浪,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没有任何绮丽幻想的,但是他的心在漏跳一拍之后,又如击鼓一般猛烈地跳动起来。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申牧的声音将他唤回人间:“宋隐?宋隐?”
宋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让自己清醒一点,回道:“我还好。你呢?”
“我想起兜里有个东西,你帮我摸出来。”
“啊?”
“在我左边的裤兜里,我圈住你,你帮我摸出来。”
宋隐的手有些颤抖,他伸进林申牧的裤子,感受到一点热量,心想,原来这就是他的温度。
“摸到了吗?”林申牧问。
“啊,摸到了,好像是个罐子。”
“拿出来。”
一瓶铁皮小水壶,里面装着二锅头。
林申牧说:“还好有这个,你先喝一口,御寒。”
“啊?”
“不能喝酒吗?”
“能的。”宋隐抿了一口,辛辣的酒灌入肠胃,掀起一阵沸腾。
“我来一口。”林申牧说。他腾了手,摸到宋隐的手,接过二锅头,仰头喝了一口。
“要是冷了就喝,困了也喝。还剩大半壶,够我们支持到天亮。”
“我不困,林老师。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说话?”林申牧笑了笑,“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呢?宋隐不知道说什么,其实也不需要说什么,就这样就很好了,哪怕冷得浑身颤抖、牙齿打架,他也觉得很好了。
那一晚,林申牧害怕宋隐睡着,一直在找他说话。他和他说了很多,他说他是怎么想着学地质的,又是怎么进入院士团队的;说他是怎么和纳木错结缘的,说他以后还想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地方。可在极度寒冷又缺氧的地方,宋隐还是忍不住睡着了,他就这样靠在林申牧的肩膀上,睡着了。
他依稀记得林申牧最后和他讲了个纳木错的神话故事,说纳木错是眼泪,所以湖水是咸的。
后面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又躺在了临时医院的病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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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秒我还沉浸在他生动浪漫的描述中,听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哈大笑:“你也太没用了吧,又病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带着还咳嗽两声:“我很容易高反,那晚又吹风又淋雨的,感冒很正常。”
“我觉着你身体有点弱,那边高原,你得多注意点。”
“我知道。”
“所以……这个故事就完了?”我觉得稍微有点平淡。
“还不够吗?”他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想过和他能单独呆一夜,其他的更没想过。为什么要想那些呢?那都是奢求。他揽住我肩膀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无以言表的心情。可能这辈子都值了。”
这一刻,我可以十分权威地断定宋隐是一个十足的“恋爱脑”。
最后,他总结道,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个夜晚。
他又说了一遍,把最开始那一句里的“可能”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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