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3号,高中提前开学第3天。
下课时间,前门后门几个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不少,
期间还有两个绕着教室追逐打闹的,
还有个别两三个坐在座位上坐着今天布置的作业的。
我正对着新发的练习册上的一道集合题发愁。
黑色水笔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子,突然间感觉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欸,你是……李尹吟吗?”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清秀的脸,
鼻子上还顶着一副黑框眼镜,此刻唯唯诺诺。
开学前三天,大家人都认不齐也不熟,这很正常。
我放下笔抬头:“啊,对,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噢噢,那个,门口有人找你”
我瞥了一眼教室外面,实在不太想得出来,这么陌生的学校还有谁会找我。
除了入学前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同学。
能看得出来在等人的只有一个瘦削的身影,远看觉得他像竹竿,穿着学校标配的蓝色衬衣和短裤。
“哦,好的,谢谢你”我还是道了谢,试探性走到了后门。
看清来人后,我全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从旁边的窗玻璃看,我整张脸都拉下来了。
此刻我是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心情。
一方面我全身的骨头被一股扩散后的寒流染上,
我仿佛还能听见它们“嘎吱”着凝固的声音。
另一方面,我又听见了一种自我头皮上方而来的怒火。
噼里啪啦的跟炸鸡翅时下的油锅差不多。
他好像看见了我,转头朝我笑着挥了挥手,
真的好像是我好久不见的朋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但我不愿意承认。
接着是一种从胃部翻涌而来的冲动。
我来不及多想,溜回了教室,写了一张字条给班长后,
就急急忙忙往走廊尽头的方向冲。
把悠扬的预备铃声甩在身后。
听见时还在庆幸,还好第4节课是自习。
“呕——呕——呕——”
好不容易看见了女厕的方向,我跑了进去,幸好一走进去就是洗手台。
此时是上课时间,本来就没什么人会上厕所,更何况巡课老师抓的严,此时女厕除了我空无一人。
我带着助听器,自然就不幸听见了,回荡着的呕吐声。
呕吐感觉是很难受的,更何况是很久没有体验这种感觉。
本来早饭午饭就没吃多少,现在更是被吐的什么都不剩,吐到最后就只有一点酸水。
刚才的愤怒、恐惧,还有其他一些复杂的情感,仿佛北方冬天雪地里的雪一般,慢慢、慢慢地被揉成一个雪团。
恶心。
我只剩下这个念头。
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在说谁恶心。
是他,
还是看见他就躲,就会被左右心情,就会想起我的伤痛和残疾,会下意识厌恶远离,做出那种软弱反应的我。
还是那个觉得自己在往前奔跑,把一切都抛在身后,直到他出现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的我。
我的手臂在微微颤抖,我人都站不稳,好一会儿才吐气。
头发垂在额前,贴着很刺人。
对了,是已经比从前短了许多,但仍然被勒令整改的头发
又想起来昨天段长三令五申的警告。
“你们这些女孩子留这么长的头发要干什么?洗头吹不干,天头痛又要请假,又会误了多少事,又影响自己身体健康,又影响学习的”
“而且——留长头发的女孩子肯定要谈恋爱!”
激进的早就在旁边咕咕隆隆骂她封建余孽了,我只是一言不发。
半睡半醒间对着做完的作业发呆,却又莫名其妙被抓出来,真是给人肩膀处一点回旋都不许。
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现在也是。
好多人,陆陆续续都在提醒我,我是残疾的,是活该被欺凌的,是不受规训不守规矩的,
我不应该被当成一个各方面权益都与其他人无异的人。
陶渊明写“久在樊笼里”,竟然与我此刻的心境不谋而合。
嘴边咸咸涩涩的,好像是泪。
不,那不是。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掉过泪了。
过了八岁,过了十一岁,我跟变了个人一样。
我默默的拧开水龙头,又默默关上水龙头。
吱呀吱呀,有些生锈的水龙头发出了怪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课铃打响了。
我能想象到一片,红红蓝蓝男男女女高高矮矮,如风暴般朝食堂的方向,球场的方向涌去
我失去了挪步去食堂的力气,定定的注视着镜子里的我。
此时,夕阳西下,阳光打在洗手台的边缘,给我蒙上一层阴影。
我仿佛看见了镜子碎裂,有什么东西要从裂隙而出。
“下一站——市人民医院,请到站的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下车”
秋老虎发威,尽管公交车厢内有微冷的空调,但我背后还是出了一层汗。
“喂,老六,下车了”
郭寄晚拍了拍我的肩。
我不情不愿站起来,随另外一两个老人家走下公交车。
“呵呵,一点毛病都要看,一点都不知道我最怕医院。”
“谁管你?你死了我不就没有饭搭子了”郭寄晚语气间有些刺,在前头走有些快。
呵呵,那也比你这个瘦成骨头杆子的命硬。
走到了门诊大厅,听见她和前台的引导员在问什么。
随后我跟着她来到了一台挂号机前。
然后她想起了自己是个机械操作小白。
“喂,老六,这个怎么挂号?”
我麻溜上网搜了一下,走到挂号机前按了几下。
她在一旁看着输证件的时候,蒙上眼睛,科室选择医生的时候无意间说了一嘴。
“这个王医生好像挺专业的”
“但他挂号费有点贵”
“你这不有得报销吗?别舍不得。”
我嗤笑一声,点头就往标着专家号的王医生点去。
得了吧,我可比你清楚得多。
“嗡嗡”两声挂号机吐出了一张纸。
我揭过,拉着她到一旁的位置上坐下。
“我不追问你,你是不是就要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唉,我可没骗你,我见有个表哥在这家医院实习,而且刚好是心理科。”郭寄晚给了我一拳。
我还了她一拳。
“你手上那个饭盒是给他的?”
“我妈让我带的。”她加重了点握着饭盒的力道,
“你别抖”
我不抖个鸡毛啊,医院那消毒水味我闻着就害怕,
上次来这里还是因为常规采血。
此时报号机的电子音响起。
“请A1039号李尹吟到2号诊室就诊”
“请A1039号李尹吟到2号诊室就诊”
“请A1039号李尹吟到2号诊室就诊”
我慢吞吞地挪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我格爱挪着我的脚步,好像是在做很不愿意的事。
好吧,我其实确实挺不愿意的。
忽然间,我想到了出门前妈妈黯淡了一下的眼神。
先看出个三长两短,还不知道要怎么着。
“李尹吟——是吧——”对面坐着个较为瘦削的青年,端端正正带着一副细框眼镜,头也没抬。
有些奇怪,理论上来说,我对他没什么印象,所以应该没见过几回,但他却给我一种熟悉感。
我点了点头。
他回来抬起了眼,语气有些惊异:“哎呀,阿晚,你怎么也来了?”
我转头用审问的眼神扫视还捧着饭盒的郭寄晚。
“你俩——关系挺好?”
她像是刚反应过来:“嗯嗯嗯,他就是我表哥”
“哦,我说怎么坚持陪我来医院,我说怎么还给你表哥带饭盒,合着你们俩商量好了骗我钱是吧?”
对面那位青年医生咳嗽了一下:“李同学,我有听阿晚说过你的状况,但是我权力有限,而且不太专业,我导师待会就来,今天我自掏腰包当赔罪”
“自掏腰包就不用了,医生。”我温和笑了笑,扭头朝着后方一直站着的人,比了个口型。
你完了。看完病我再和你算总账。
“那来吧,李同学,我简单盘问一下”
“在我们今天的谈话中,你所说的一切都会被严格保密,这是心理咨询的基本原则。除非涉及到伤害自己或他人的风险,或者法律要求的情况下,我不会把你的信息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和朋友,当然也包括阿晚。”说着,他挥了挥手,示意郭寄晚出去。
“大致情况,我听阿晚说了,说是你周三的时候,因为见到从前霸凌过你的人,突发呕吐现象,对吗?”
一种很专业的概括患者目前大致状况的方式。
这是我所认同的,面前这个人看起来不像他表妹那般不靠谱。
循循善诱又一针见血。
那一刻我所有伪装镇定下的窘迫无地遁形。
我过了一会儿才勉强保持镇静,依旧微笑着,实际上,放在桌底下的手有些抖:“这位实习医生,你要听长话短说的版本,还是说来话长的版本?”
“取决于你,”他熟练转动着黑笔随时等待着我的回答,“不过我建议你将事件经过说的详细一点。”
“那可以等一下吗?”我慢慢呼出一口气轻声说。
“可以啊,反正专家号都被你挂到了,也没什么患者在后面排队,我导师一会儿就来了”他表现得很亲切,好像是那种邻家大哥哥,“嗯,这个窗户外面刚好有一棵银杏树,落下的叶子还挺好看的,虽然这几天录的不多,但坐到这边来看一会儿吧”
刚好我确实需要分心一会儿,于是我坐到了窗边。
恰恰有一幕,我觉得我此时可以定格。
一片微微泛黄的银杏叶飘了飘,今天风不大,没一会儿就落地了,恰好给煦光划了一道痕。
好像也在我心上划了一道。
不深不浅。
但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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