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各奔前程

林堂想随俞家船队一道前往交州,俞帆闻言,迟疑了片刻,终是温言道:“你且先归家,问过兄嫂意思。若他们应允,便随我们一道启程。”林堂点头应下。

是日申时末,日头悬于西天,林堂已归家静候林清远。酉时刚过,院门突然被叩响,“笃笃”之声透着陌生。林堂心想若是大哥归家,不会叩门,而且时辰亦不对。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道男声:“敢问主家,林堂贤弟可在府上?在下张遇贤。”

竟是张遇贤?林堂此刻着的本就是胡服男装,忙启门相迎。门开却只见张遇贤满面风尘,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裹着清瘦身躯,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与前一次相见已是判若两人。林堂心头一沉,将他引至院中石凳坐下。

“终是要归去了。”张遇贤未及落座,从喉间挤出一声苦笑,那笑声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林堂斟了杯茶递上,一听张遇贤话锋亦是要辞官,温言劝道:“已近冬月,俗语道‘岁末守成,年初图新’,遇贤兄何不待过了年关,再作打算?”

“家母……等不得了。”张遇贤的声音陡然喑哑,眼中那点灰烬之光带着噬人的痛楚。他仰头灌了一口冷茶,仿佛可以借此压下喉头的腥甜,“今岁中元后,家母便一直在病中,半月前更是突然晕厥,郎中诊为风邪卒中,此病难医,”他顿了顿,指节因用力握杯而发白,“我俸禄微薄,幸得这些年节衣缩食,略有些积蓄,便按方购药,日夜侍奉,眼见稍有好转……岂料十数日前,药价突然堪比黄金,一剂汤药竟索一贯之资!我知此非掌柜之故,涨在源头,家母心疼银钱,谎称已愈,”他声音渐低,似陷入那日噩梦,“前日我携药归家,推门却见……却见……”

话语至此,戛然而止。张遇贤喉头剧烈滚动,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因巨大的悲恸与强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半晌,他才从齿缝中迸出字来:“家母身后事,在此间只得草草了事。但为人子者,哪能忍心老母魂魄漂泊异乡?我已购薄棺一具,老牛破车一驾,后日便回博罗老家。今日特来与贤弟作别,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缘再见 。”

林堂闻言,一时竟无言以对。忆及二月间在将作监,张遇贤犹存几分对旧职的眷恋与不甘。如今再见,竟已是这般万念俱灰。母亲猝然离世,林堂在张遇贤的言语间听出了对这世道的恨意。

“世事如此难料,遇贤兄千万节哀珍重!”林堂心绪翻涌,情难自禁,一手重重按在张遇贤枯瘦的肩头。

“呵……”张遇贤一声惨笑,抬眼望向林堂,那眼神复杂难辨,“林弟,我未曾想今日还能见你一面。你我共事经年,意气相投。”他的目光在林堂清俊的眉眼间停留片刻,似有刹那恍惚,旋即化作更深的嘲弄,不知是嘲己还是嘲天,“我若当初有你半分决断,早早舍了那食腐衙门,家母也不必身后还要受此颠沛之苦。见贤弟如今意气风发,前途似锦,愚兄唯余羡慕。”那“羡慕”二字,咬得极重,还带着一丝酸涩与不甘。

林堂欲再劝慰几句,张遇贤却猛地起身,一把攥住林堂的双手。那手冰冷粗糙,力道极大,但就在这用力一握的瞬间,张遇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随即他浑身一震,双眼瞪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林堂的脸,那眼神充满了震惊、困惑,随即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恍然的复杂光芒。

他嘴唇翕动,似要说什么,但最终,那千言万语只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闷哼。他深深地看了林堂一眼,最终只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松开手,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在暮色中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孤绝。

八月廿四,秋雨霏霏。林堂在城郊长亭,目送张遇贤远去。一人,一牛,一棺,在官道上,朝着东北博罗县方向独行,渐成天地间一点孤寂的墨痕。此情此景,较之上次将作监门前的揖别,更添无尽苍凉。

八月廿七,天光熹微。俞家船队在码头整装待发。

林清远带着妻女前来相送,秋娘红着眼眶,絮絮叨叨嘱咐林堂务必勤写家书,保重身体。林清远则目光转向一旁的俞帆,拱手郑重道:“东家,舍妹承蒙器重提携,林某感激不尽。她性子跳脱,若有不周之处,还望东家海涵。”言辞恳切,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林堂望着大哥为自己周全打点的模样,鼻尖微酸。

辰时初刻,号角长鸣。

“收锚——”刺槐号甲板上,老虎叔声若洪钟。数个铁锚破水而出,各船精壮水手齐声呼喝,奋力绞动绞盘,湿漉漉的锚链甩出串串水珠,砸在甲板上噼啪作响。

“启碇——”又一声令下,船头舵轮转动,巨大的舵叶切入水中,犁开两道雪白的浪脊。船舷两侧,两排赤膊汉子,腰系皂色短裤,闻令而动,长桨整齐划一地插入碧波,船队缓缓驶离码头。

林堂立在船头,目光追随着岸上亲人。林清远、秋娘、清清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挥舞的手臂渐渐模糊,最终化作视野尽头几个难以分辨的黑点。离愁别绪,悄然漫上心头。

“出海便是如此。因归期难料,故而对家中牵念尤深。”俞帆不知何时已行至身侧,海风拂动她额前碎发,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歆羡,“见你兄妹情深,当真令人动容。”

俞帆目光投向辽阔海天,声音平静得透出一丝悠远:“父母故去后,是祖父祖母将我抚养成人,彼时出海,多是俞伯这些长辈带我。学掌船队,学理冗务,学办远洋差事,我少时也厌烦这漂泊的生活,但年岁渐长,便知此是俞家女儿宿命。喜欢与不喜欢,皆不重要,我要做的唯有让它变成我擅长的。”晨风吹散薄雾,亦扬起她素色的衣袂。

“不过此行,”她转回头,对着林堂粲然一笑,“有你同行。”

林堂心中触动,亦倚向栏杆,仰首望天:“快看,海鸥正逐着船队。”俞帆顺着她所指望去,见水天相接处,点点白影正追逐着船尾翻卷的浪花。她们眼中鸥鸟不过微尘,而所乘巨舶置于这浩渺碧海,亦不过是几片漂浮的苇叶。

此时一缕完整的金辉铺满珠江入海口,波光粼粼,壮阔无垠。

林堂忽忆起少时在沂州听过的渔歌,不由轻声哼唱起来:“朝踏白浪暮枕礁,千帆过处海天辽 。”可惜幼时只记得这两句,“若非遇见你,我此刻身在何方?怕是难有机会立在此处,慨叹千帆过尽、天地辽阔的景色。帕丽萨,我当真羡慕你,自小便能见这寰宇之大。”

俞帆眸中笑意更浓,竟接着林堂的调子,嗓音清越,唱了下去:“网收金鳞碎玉跳,暮鼓催帆影迢迢。舱满虾螺歌满袖,潮平鸥影落渔樵。何惧风波千万里,心随清月待明朝。”

歌声悠扬,飘荡在晨风海波之上。此后航程,林堂随俞帆清点各船货物,安排卸货次序,辨识繁复海图,研习船只构造,海上的时光也变得飞快。

九月十六,船队驶近越州海域。此地乃汉国西南门户,毗邻吴境,虽为要冲,却无良港可供停泊。林堂凭栏远眺,想到阿濮应已抵越州,不知是否安然寻到族人?又念及刘弘昌亦在此地督军,不知其此刻在筹划何事?

正思忖间,见俞帆与老虎叔神色凝重地自舱中快步而出。俞帆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她语速极快:“传令各船,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过越州水域,即刻升起‘吴’字旗!龙编港盗匪如毛,是生是死,在此一举。”

俞家船队终是在大有十二年九月下旬靠近交州。船上诸人心中仍皆悬巨石,不知那几面“吴”字大旗,能否震慑住龙编港外肆虐的魑魅魍魉?

许是那“吴”旗真有奇效,船队竟安然驶入龙编港外围水域,交州湾的轮廓已遥遥在望。一月海上颠簸,已让林堂身心俱疲,眼见陆地在前,欣喜难抑。

越是靠近陆地,风浪渐息。俞帆行事十分缜密,她先遣一艘快艇,命大虎带着两名壮汉,携文牒先行入交州湾办理入港手续,又另写书信通知俞家货主及掌柜前来接应。

船队随之变阵,由原先头船领航、三船紧随的纵队,改为便于关检的一字长蛇样。俞帆坐镇头船“刺槐号”,老虎叔则带着林堂移驻队尾的“翠松号”,四船间距渐次拉开。

晌午刚过,天空忽飘起蒙蒙细雨。林堂望着烟雨中的海岸,并不觉此地有何异国风情,念及一年前此地尚属汉土,不免心生感慨。队首商船已开始缓慢入港。

未时二刻,雨势转急,风亦变得狂躁起来,呜呜嘶吼着掠过桅杆。俞伯喝令水手速降风帆,又对林堂道:“姑娘莫急,约莫三刻钟光景,便轮到咱们了。”林堂依言望向海面,但见漫天雨幕白茫茫一片,前方入港的船只身影已被雨帘吞没,模糊难辨。

“进港——”俞伯的号令穿透雨声传来。翠松号缓缓启动,只是风雨交加,船行滞涩。

骤然间,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云幕,瞬间照亮海面,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林堂分明看到海天相接的远处,一片比乌云更浓、更沉的墨色正以骇人的速度压顶而来

“是开天眼!”老虎叔脸色骤变,声音亦带上一丝紧绷,“传令!稳住船身,莫要妄动,待这邪风过去再入港。”

林堂在图志中见过此象,乃海上骤起的恐怖旋风,若被卷入风眼,船毁人亡只在顷刻,幸而其势虽凶,去也匆匆,应对得法或可无虞。

果然,那墨色风柱并未迫近,盘旋片刻便消散于雨幕深处。船上众人刚松半口气,骤雨却愈发滂沱,天地间一片混沌。就在这能见度极低的雨帘之中,五艘形如鬼魅的黑色快艇,竟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破浪而出,直扑翠松号!

林堂刚欲开口询问“此是何方船只?”,变故陡生。

“咻——”

一支带着寒光的弩箭,裹挟着凄厉的破空之声,自为首一船上射出,千钧一发之际,大壮爆喝一声,猛地将老虎叔扑倒在地,那弩箭擦着发髻,“咄”地一声深深钉入主桅杆上,尾羽犹自剧烈震颤。

“敌袭!进舱!”俞明嘶声厉吼,反应快如闪电。

“咻咻咻——!”

“咻咻咻——!”

箭雨,真正的、带着死亡呼啸的箭雨,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瞬间笼罩了翠松号的甲板。箭簇钉入木板的咄咄声、射中船帆的撕裂声,交织在狂风暴雨中。

一个浑身湿透的水手冲进船舱,脸上血水混着雨水向老虎叔禀报:“是海盗!我们遇上海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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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成波斯商
连载中一抹清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