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在玄天宗内的名声,毁誉参半,他对此乐见其成。能让李云潜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挺好的,这样李云潜就没空去折腾陈萍萍了。
八年了呀,陈萍萍今年十八,与范闲同岁。好在如今无人再探他根骨,否则定会惊掉下巴。他的根骨年纪,仍是十八。
范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是异数。时间穿过他的身体,就如水流漫过掌心,不存分毫。
而他想要追寻的答案,总算来了。
范闲托腮,单手倚着窗台,两眼盛满山光水色,分出去的一缕神识则尾随范建,愈走愈近。
范建与陈萍萍素来交好,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可信度颇高,只是没人知道,范建已不全是范建。
“范长老!萍萍……萍萍被魔族抓走了!”
范闲面露讥笑,不过片刻,又消失不见。
他故作慌乱,“说清楚点,怎么回事?”
“方才我与萍萍在山下发现了魔族的踪迹,我们追上去,被对方发现,萍萍舍己救我,被他们抓走了!”
“暂时应该没事,我在萍萍身上留了护体剑气,若有生命之险,剑气能阻拦一二,你带我去你们方才去的地方,到了以后,你立刻返回宗门,千万不要以身涉险。”范闲边走边嘱咐范建,同时不忘传音给叶天问,将此事告知于他。
范建把范闲带到山下一处树林里,突然停下脚步,躬身向前方行礼,“拜见魔君,人已带到。”
幕后之人出现,范闲也不装了,慌张消散,面色沉静如水。
容笙颇感新奇,“你不怕么?”
范闲嫌恶地瞥了一眼容笙,“怕什么?”
“陈萍萍在我手里,你的命,也有可能握在我手里。”
范闲霎时冷了脸,杀气弥漫。
来自渡劫期的威压迅速蔓延开来。
即便是容笙,也不得不暂且低头。
“你……怎么可能……如此修为,早该渡劫飞升才对,天道怎么可能容你久留?”
“我也想知道。”
范闲嘴里的实话,落在容笙耳中,成了不折不扣的嘲讽。
“你要杀我,轻而易举,这么多年,为何不动手?你们这些正道人士,不是最恨魔族么?”
这是挑拨离间,卑劣,但奏效。
范闲何尝不想杀,但天道限制,他不能杀,只是旁人不知。
玄天宗众人匆匆赶来,正好听见这段对话。
范闲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猜?”
容笙被威压压得嘴角渗血,眼神阴鸷依旧,他惯来不服输,“范长老,你是不是忘了,你心爱的弟弟,还在我手里呢。”
他艰难抬手,打了个响指,陈萍萍依声出现。
范闲的心乱了一瞬。
陈萍萍眸中空洞,显然也是中了摄魂术。
容笙专擅摄魂,以魔气作丝,从五官渗入,缠绕在人心之上,术法施展完成后,那人便会沦为他的傀儡。被操控的人一无所觉,照常生活,言行与从前无异,除非容笙动用术法,否则难以看出异样。
这样的奸细,令人防不胜防。
话本中的陈长老偏爱暗沉的颜色,轮椅衣装,要么深灰,要么暗黑。
陈萍萍也是如此。
范闲不愿看陈萍萍整日穿得阴沉沉的,硬是把他的衣服统统换掉,换成鲜亮明艳的颜色,其中最多的便是绯红。
少年郎,自当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范闲很欢喜。
而今这抹红色,与陈萍萍眉心的魔纹相得益彰,刺眼极了。
一个人要受多少苦楚,才会流光体内的鲜血?
范闲不知。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不远处,木杆上挂着一个人,赤条条的,浑身都是伤痕,血液滴滴答答,洒进土里,凝成深红色。
那人影与眼前的陈萍萍逐渐重合。
范闲怒了,一剑挥向陈萍萍,一剑挥向范建。
有意思的一幕来了。容笙平生最爱看正道人士大义灭亲。不管关系有多好,情感有多深厚,一旦这些傀儡暴露在人前,结局都是一样——诛杀。
看着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如此痛苦地手刃亲朋,他心底无比畅快。
范长老,也不过如此嘛。
笑容仅仅维持片刻,很快破碎。
他的傀儡丝,断了。
容笙瞠目怒视,“范、闲!”
范闲爱笑,或浅淡,或活泼,或狡黠,或讥讽,从未笑得这般冷,似结寒霜。
范建、陈萍萍眉心魔纹消退,片刻之后,神志恢复。
范闲释放的威压并未波及玄天宗众人。
叶轻眉把两人拉到身边,殷切地问:“你们没事吧?”
二人齐声回答:“没事……”
范闲回头看了陈萍萍一眼,确认无事之后,收起威压,提着容笙的衣领,身形一掠,到了百里之外的空地上。
一剑荡出,无数林木被拦腰斩断,容笙随之倒飞出去,砸在几百米外的木材上面。
万里晴空陡然变色,天雷翻涌,声势浩大,宛若天罚。
容笙吐出大口鲜血,他斜眼看着远处的雷电,得意笑着,“原来,你不是不想杀,而是杀不得。”说罢,大笑出声。
仇恨遍布心池,杀意却逐渐深埋,范闲闭眸,杀气悉数收敛。
“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范闲冷冷应答:“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容笙抛下一句“好啊,我等着”,随后迅速远去。
玄天宗众人陆续赶到,不约而同地在距离范闲数步的位置停下,神色各异。
其实没有人真正见过范闲出手。
同为剑修,范闲的剑法有多精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无人能学。
剑修先修剑招,后修剑意。
范闲的剑意,孤绝凄怆,枯寂肃杀,于绝境中生长,须得历经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方可明悟。
见过范闲的剑意之后,叶天问、叶轻眉信了范闲的说法——为打磨道心而四处游历。
但仓促一现终究比不过真正目见。
在场的人无不因眼前景象而心神激荡,有的心生向往,有的忐忑不安,还有的,心怀鬼胎。
陈萍萍不顾他人的看法,仍御剑奔向范闲。
危机已解,范闲此时乏得很,紧绷的神经骤松,意识顿时失去支撑,身形不禁倾斜,往后倒去。他双眼半开半合,模模糊糊瞧见一个人影向他飞来。
人影背后,还有二人。
有人朝着陈长老,飞奔而去。那人解开了绳子,接住陈长老,双膝跪地,脸埋在陈长老发间,泪落如雨。
陈萍萍接住范闲,轻搂入怀。
范闲低声呢喃:“陈长老,我救下你了。”说完这句话,他便昏了过去。
范闲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陈长老了。
陈长老端坐于轮椅之上,正注视着棋盘,陷入苦思,神情肃穆,寻常人不敢靠近。
唯有那人不同。
范闲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瞧见他坐在陈长老身侧,大手一挥,棋子啪嗒落地,好好一盘棋,就这么被毁了。
陈长老竟未动怒,只无奈摇头,长叹了一声,“说吧,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您还问我?林长老怎么说的?您这身子,须得静养。您往日琢磨阵法、符箓也就罢了,怎么还琢磨上棋局了?我要不来,您是不是打算在这儿坐一天?”
“我身子骨没你想的这么弱。”
“我不管!您是病人,这没错吧?是病人,就得遵守医嘱。走走走,我推您回屋。”
“我一天到晚待在屋里,都快发霉了。”
“敢情您是嫌闷呐,没事,我给您唱一曲。”
“你?唱曲?饶了我吧。”
“嘿,您还嫌弃上了,怎么着,就喜欢去外边听,不愿意听我唱两句?”
陈长老宠溺一笑,“好好好,都依你,省得天天在我耳边念叨。”
......
范闲还梦见了很多,全都与陈长老,与那看不清脸的人有关。
他瞧见那人给陈长老簪花。陈长老看似出言轻斥,实则唇边浅笑久久不散。
他瞧见那人受了伤,坐在轮椅上,同陈长老在院子里比赛,比谁用轮椅走得更快,结果显而易见。
他瞧见那人接到宗门任务,要下山查探。出门前,那人无比郑重地对陈长老说:“您等我回来,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您。”陈长老笑容慈爱,点头应下。
他还瞧见,那人抱着一具流干了血的尸首,失声痛哭。
......
“陈长老......陈长老.....陈长老......”
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苦楚。
范闲猛地起身,大口喘气,尚未从梦魇之中醒来,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他伸出手,一把抱住眼前人。
陈萍萍按下思索,反复轻抚范闲背部,轻声安慰:“范哥哥,没事了。”
在声声安抚之下,范闲神志逐渐恢复清明,他感知了一下自身修为,果然,从渡劫跌至大乘。
逆天改命,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便是代价么......
范闲无声嗤笑,而后放开陈萍萍,微笑道:“萍萍,我没事了。”
陈萍萍颦眉,心里压着许多疑问,但他看范闲脸色依旧不好,只能暂且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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