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上海的傅公馆占去了江宛央此后的少年岁月,她流亡日久,早已不记得幼时学堂的许多书文。贩夫走卒来来去去,枪炮声声震碎旧梦,叫那些诗书礼义都低入了泥。
傅君芜把她带进傅公馆的门,却又没让她去赴那时兴的女学,反倒是真让人寻来了各式的教书先生教她识文断字,好似一切当真全都从头来过。
她仍旧没有告诉江宛央自己缘何带她走出那天津的梨园,冬夜北京城粤菜馆子中的温情脉脉恍若昙花一现。上海滩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傅君芜的身影没入南国细雪,也沉着微微的湿腻。她不常回来,又或是说,即便回来了,也早至夜阑人静。
公馆的下人远不及傅家老宅众多,大抵因为傅君芜喜静,就连日常入内洒扫者亦是寥寥。正厅夜里总爱点着那盏灯,有人推门而入时,影子会被拉得很长。
女人白净的面皮上添着绯色,她步履轻摇,薄醉之下的眉眼似乎也揉上了浊。堂前冷冷清清,狐皮袄子随着垂手滑落于昂贵的沙发上,沉进又一年雪落后的无边湿冷里。
傅君芜在这样的旧影里抬起头,半眯着眼看向楼梯的阴影,“怎得还未睡?”
江宛央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扶梯而下。她那时夜里总会梦到旧日尘埃,寄人篱下的冷眼、漂泊流浪的困顿,乃至于腌臢地的浑浊与瘾君子令人作呕的皮相,这些碎末如烟,拼凑成了一夜又一夜的梦魇。
江家的过去当真太远。她被困在其中,向后看见故园满地赤血,向前亦是无边混沌。那其中似乎站着个人,她知道那是带她重返人世的傅君芜,只是梦终归是梦,醒时举目仍是迷惘。
傅君芜对她的确极好,但未明的善意,江宛央不敢再要。只是无论如何作茧自缚,在悄然看见女人浸入昏光的面容时,贪恋仍旧满布心头。
她在又一年的夜里莫名怀念起北京城的那一碗热粥。
傅君芜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她隔着桌椅,在酒色迷蒙里似乎辨明了江宛央的局促不安,她仰面倚在其中,如那夜一般招手道。
“过来。”
江宛央不敢违逆,她背过手小步踱到沙发边上,借着昏暗的灯光藏匿起心绪。
“你的房里的灯,这一年来无一夜夜半不明,这几日尤甚。”傅君芜拍拍身侧,她身上的酒气混着淡香,并不熏人,话里的刺也软化下来,露出些藏敛的柔。
有惊梦不假,灯烛长明也是事实,但江宛央自认自己藏得极好,就连常住府上的管事刘妈也从未发觉。她一面惊愕于傅君芜的心细如发,一面更觉窘迫。傅三小姐生意场上纵横往来,聪明如她,自己那点心思又岂有藏住的机会?
“我……”她微微启口,斟酌半晌才硬着头皮委婉道,“前些日子,江边放花炮的有些多。”
这话听得没头没尾,平日里教书先生夸赞的巧思都好似投了黄浦江。她面上止不住发烫,好似也被酒气熏得飘飘然。
但傅君芜却听明白了。女人唇边的淡笑褪去,纤柔的腰肢随之绷直,面对着江宛央坐正了身子。
江宛央规矩放于膝头的手遽然收紧,人也愈发不敢抬头正眼看她。
“江家遭难的那一日……你仍是被辗转带去了法场。”傅君芜眸中似有哀戚,话说得十分笃定。这叫久藏的疑问再度浮上江宛央心头,可不必她来问,傅君芜已将话说了下去。
“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是该千娇万宠、如珍如宝养大的姑娘。”她笑起来,探手掸开洋火,却是自嘲,“是我傅君芜一迟再迟,才让恩人之女流落至此。”
广州城与北京千里之遥,这一句恩人叫江宛央愈发愕然,然终归夜深,三小姐纤指点烟不再深讲,只抬身将她一并牵起,一如那日般行于前,将人重新带回了房。
江水迢迢,然时逢年节,亦是花炮焰火此起彼伏。壁灯的光驱散了令人生畏的影,予人夜夜那片刻安寝的喘息之机。
傅君芜在其后合上了房门,她行至床头坐下,抬指落在了江宛央的耳垂。如同旧时最平常的安慰,微凉的指轻轻揉搓过耳,掩却了夜的杂声。
“前朝已矣,仇敌尽殁。”那双含情眼低垂望向她,傅君芜低柔的声音也一并飘散耳际。
“我能护你一时,便能护你一世。”
“莫怕了。”
那夜过后,傅君芜回来的次数眼见得多了起来。堂前总点着那盏壁灯,似是为夜归人执拗地引路。江宛央偶尔会想,江家究竟许了什么天大的恩情,才能让堂堂的傅三小姐费心至此。
时逢乱世,东家的商行、西家的铺子,指不定什么时候乱兵过境换了旗号,树倒猢狲散。傅君芜以女儿身身居高位,其间风雨远非旁人所能体会,她手里握着什么门道、走的哪条路子,又是个什么想法,没人猜得准。
傅公馆大门紧闭,那个年代像是被独独圈出来的一方桃源。江宛央眼见着庭前花开又一轮,从头再来的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忘记是哪年哪月的白日,她抱着厚厚的书低头走出房门,迎面正好撞进一个暗香轻浮的怀抱。
傅君芜低下眼瞧她,须臾后弯腰拾起了掉在脚边的一页。旧日官家小姐习的簪花小楷精巧端秀,如今钢笔笔锋轻灵,虽还未及完全成熟,却也能从中窥见字如其人的端正清俊。
如果上面不是写满傅君芜的名字的话。
女人一贯冷清的目光映着秋末日头的泠泠冷光,见着书帖主人的脸腾地烧红也未挪动半分。她似乎看得格外认真,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启唇点评。
“写得不错。”
那时她们有近半年未曾见面,傅君芜只说有事要办便离沪去了日本,除了每月初雷打不动的一封电报外再无音讯。她没说何时回来,也从不说何时回来。
江宛央咬着唇从傅君芜手里拿回了书帖,她本欲张口解释为何临了这满页名姓,但就在此时,匆匆拾级登楼的下人打断了张口的时机。
说是傅三小姐前脚刚进门,后脚门外便围了一圈叩门的宾客,甚至还说再往外拐过一条街,是一整队持枪的宪兵。
而风暴中心的女人却只轻飘飘地抛下了那一句。
“知道了,且等着吧。”
然后她如往常一样,拉起才及她下巴的小姑娘进了房。
她自己的房。
屋子纤尘不染,洒扫们清楚主人家好洁,不敢丝毫怠慢。
江宛央抱着怀中的书,眼见傅君芜脱去灰色的毛昵大衣,摘下束紧在侧的物什,然后……
她瞪大了双眼。
哗啦。
书与帖掉了满地。
傅君芜摘下胸针,开了扣的衬衫里透着厚实缠绕的白。她像是叹气,声调飘忽,透着些无可奈何。
“这回可不帮你捡了。”
江宛央没有应声,她飞快的把满地狼藉拢归一处跨了过去,又在将将靠近时猛地刹住脚步,最终只向衣摆的边角探出手去触摸。
指上血尤猩。
“那外头的人,要等的便是这个。”她们站的地方紧挨着床沿,但傅君芜没有换下满身狼狈遍也没当真坐上去。她按下江宛央的手,倚着边缘滑落。
地上捂着褥子,倒也不显冷。
那是第二次,傅君芜说:“不怕。”
江宛央只摇头,回应道:“不怕的。”
于是拿一双含情眼终是染上了一点暖热。
“那便同我说说话。”傅君芜下颌微抬,朝的是那一团乱的东西,“为什么临我的字?”
笔至后半,与旧年那张白帕子上的字迹几近相同。
“……不成吗?”她说话还是带着点乡音,不甚明显,幼时叫人听着只觉软糯,如今年岁渐长,清脆了许多。
“没什么不成的。”傅君芜只说,“什么都成……央央,你做什么都成。”
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叫人难免发愣,熟悉的是名,陌生的是人。此前傅君芜从未如此唤过,如今……
江宛央忍不住低眸去看那一抹红,人在痛极总会难免失态,她不确定此时的傅君芜是否同样如此,只在须臾后挨着女人低声道。
“……三小姐。”
傅君芜倏地皱眉。
江宛央见状从善如流改口:“傅、君、芜?”
咬字清晰,低却脆生生的调子。
这一回大抵是满意的。江宛央看她松了眉头,终于也跟着长舒口气。院外喧嚣如旧,难入耳的纷扰被层层削弱,在闯入其中时只余残枝末节。
“我想学那个。”江宛央指着被搁在桌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说道。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窗户,正对天上那一轮被阴云遮住的日光。
没有人同她细说起一把枪、一捧血藏起的是究竟是个什么,江宛央从来自认驽钝,读不懂那些未尽之言、弦外之音,想不通猜不透前尘里的层层纠葛,她只是……无处释怀。
那时的话更像随口一提,傅君芜既什么都不曾说,又怎会应允如此突兀的请求。她在冲口而出后自觉失言,本想着要么就借口出去瞧一瞧外头的情形,抓紧着逃离。
可就在预备起身的霎那,江宛央听见咫尺外的女人低低地笑了。
“可以。”傅君芜说,“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女人摇晃站起的影子遮住了日头,被包裹的枪沉入罗织的阴影,隔着一件血衣被放上江宛央的手心。
“你的教书先生同我讲,你的书读得很好。”傅君芜捏着她的手掌,握紧了冰冷的枪管,“这个,也能学得很好的。”
深夜里允诺的那句护你一世此刻并未被重提,但那把枪干干净净,未曾沾染半点猩红,其间意蕴大抵不言自明。
更久以后,江宛央在远隔万里的柏林公寓写下送回上海的一封长信时无意间想起这段过去,才恍然明白另一件事——
无处释怀者,非她一人。
卡点失败TW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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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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