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因着那一句心血来潮,同样是那一年,日子似乎变得更长了些。
六月榕花期未逝,九月桂已上枝头。
正是江南蟹肥时,刘妈是苏州人,年年不落地在这个时节守着日子去采买这一口鲜,那年自然也不会例外。江宛央抱着书从楼上下来,正巧撞见她提着篮子进门来,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却在瞥见老妈妈面上愁容时有了转折处。
“芳姨。”开口的是同江宛央一道出门来的法文先生,姓邵,来时称是傅君芜的少时朋友,故而称呼府上下人总是随意,“这是怎么了?”
江宛央拾级而下,近了才瞧见刘妈衣摆的污迹,细看之下似乎还隐隐发红。她吓了一跳,慌忙抱着辞典近前去,仔细着打量了好一阵确认不是血迹后才勉强放下心来。
邵先生在后头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面有不虞但语气尚算客气:“又闹起事来了?”
“可不是。”刘妈提着篮子唉声叹气,“大字报满街都是,举着旗的、扛着枪的,还有那些个……哎哟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兵,真真是要吓死人呐!邵先生,您学问好见识多,可晓得这最近又要出什么大事了?”
傅君芜寡言,若非当真事态紧急是半个字也不会往外漏的,然世事纷杂,人心中总想着有个底才不至失了分寸。邵先生自称友人,又生了一副斯斯文文的白净面皮,偶尔还能同主人家客客气气地说上几句话,府上人难免生出些亲近来。
但江宛央却不大喜欢这人。他留过洋,却又奉行着老一套的纲常之礼、师生之道,年纪轻轻活像个老学究,次次来时都带着把戒尺晃荡。用倒是从未用过,可瞧久了总叫人心烦得很。
邵先生沉吟着没立时答话,刘妈却仍在絮叨着今晨的见闻遭遇。说着什么乌泱泱的人站了满街,口号喊得震天响,吵得背篓的鱼被生生吓得撅了过去,贩蟹的贩子也不晓得被潮水般的人冲去了哪个犄角旮旯……本都是些抱怨,直到一声“又有人要做皇帝了”像锤子一样砸进耳中。
江宛央整个人登时顿住,刹那间为两年安然岁月所掩盖的嚎哭再度呼啸而来。
怕吗?
她向下摸索,没碰着傅君芜送她的物什。本就才学了一次,还不甚熟悉,遑论今日傅君芜不在,那东西现在应当被妥帖地收在房中角落,不叫人轻易瞧见。
但大抵是不怕的。
“不过乌合之众胡言乱语。”思量里邵先生已经应了刘妈的话,“是或不是与他们又有何干系?上头是废是立,是皇帝是总统,都应着时势,我们都只是这浪尖的鱼儿,留着那三两分地皮安宁,管他洪水滔天?”话到最后是嗤笑,“逆势而上者,什么也挡不住,大抵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刘妈听不懂各种隐喻,只晓得叹息眼前:“可惜了今年中秋的蟹。”
重秋落叶乘风飞入竹篮,原本随着话音归于风平浪静的水面被少年清脆的嗓音又一次惊动。
“您说得不对。”江宛央说,“哪一条都不对。”
其实她那时并不晓得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游行的是谁、人们声声泣血讨的又是哪一样“公道”。她的话不比傅君芜多到哪儿去,府上的人都习惯了这个被带回来的孩子温软娴静的模样……可若真是死水一潭,又怎会记一声枪响许多年。
咔哒。
是开门声。
女人的影子逆着光站在角落,她侧耳听着训斥声,眉目溺在昏昏影中。身侧另一人要上前去,被她抬手拦了下来。
“我以为你对她宝贝得紧。”那人乐道,“就这么看着邵七指着她鼻子骂小儿无知?”
“骂?”傅君芜横她一眼,淡声道,“你且看他骂得几句。”
那片叶随竹篮倾斜直落,斜斜的一缕光穿过虫蛀的细孔,映亮脉络。
“我的确无知。”江宛央扔了怀中书,一双眼不卑不亢直抵男人瞳孔深处,“但我也曾见血满盈江,梗迹蓬飘……商女尚思国恨,您却道时势天定人力难改,可对得起这纸上片语只字?”
小儿无知,小儿之言却又字字珠玑。
啪、啪。
是击掌声。
男人面皮涨红,抬首见到信步入内的二人时如梦初醒。原本岿然不动的面具陡生裂痕,他急急抛下眼前孩子,同二人解释:“我不曾有这个意思……思韫,你听我解释。”
他看的是傅君芜,用的却是江宛央从未听过的名字。她小心地睨一眼款款近前的人,在信了几分他们旧日相识外,揣测这应当是个小字。
就是不知道是哪二字。
傅君芜没有阻他的意思,她弯腰拾了那本书,妥帖地重新交还到江宛央手里,劝道:“书文无辜,不要拿来置气。旁的,随意。”
场面不大好看,却是这宅子难得的“热闹”。闻声而来的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一面恨不得钻进土里,一面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多听两句。
邵先生还要再说,同傅君芜一道进来的女人便给了他个白眼。
“顺势而为,我们还有命听你在这信口胡诌?邵七,你是忘了思韫做的是什么行当了?站在这儿的哪个手里没沾点黄浦江的鱼腥,你若用这口吻来当个教书先生,趁早去教育部门前讨两口饭,让他们再给你送回巴黎去。”
傅君芜对此不置可否,她一手提着个箱子交到目瞪口呆的刘妈手里,一边吩咐说晚些时候做了,一边揽过江宛央肩膀,丢下一句:“吵完上楼。”
这话显然不是对着邵七说的,可他却像是被踩着了尾巴,在人影远去前急急脱口而出道。
“你若想叫她在这浑水里安度此生,就莫要教这些!否则小蔓便是她的来日!”
头一遭,江宛央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双手陡然冰凉。她回过头,见面带戏谑的女人变了脸色、回味失言的先生面皮苍白,就连将将踏出大门的老妈妈也不觉一颤。
过往成恨,又何止一家一人,她在阒然中捉住了女人寂寂眼波中一晃而过的怨憎,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回首时化作飞灰,了无痕迹。
“送客。”打破寂静的只余下了这两个字。
后来厅堂又说了些什么江宛央便再没听到,她扯着傅君芜的袖子回到房中,身后嘈杂便跟着掩上重门一并断绝。
桌上纸页仍未收,傅君芜一言不发走到窗前,忽觉身后一轻,揪着衣袖的手松了,取而代之的是鹿儿一样轻盈的脚步。女人从桂子熏然中抽身,又在下一霎唐突撞进一汪湖泽。
一双手,一支笔,一页纸。
她同眼前的小姑娘无声对视,原本心头的郁气登时烟消云散。
“做什么?”傅君芜问她。
同两年前雪夜相似的语调,却不再怯懦。江宛央把手中纸笔推向她,反问:“哪两个字?”
思韫,哪两个字。
傅君芜接了笔,却也不似当日立时写了,日影穿过指缝,照得指节发白近乎透明。女人低眉垂目,眼尾轻扬着再问:“做什么要知道?”
江宛央仍做如是问:“不成吗?”
这回不是试探。
二人面面相觑,倏然皆是莞尔。
傅君芜不再拖沓,依着她写下了那两字。
如石韫玉而山辉,是同名不大相近的字。江宛央收好纸笔,背过手时试着回忆往日族中姐姐们的字,可惜年月模糊,只得不了了之。
她在心底把纸上二字反复咀嚼,靠近时大起胆子抱住傅君芜的胳膊轻轻摇晃。窗前有沙沙声,大抵窗台下又来了猫儿,在风声里把落叶踩地簌簌作响。
“锦云今天刚刚抵沪,往后她教你。”傅君芜说的是一同回来的人。寻邵七来,除了念着过往的一点情分,其实也是权宜之计,她早有换了人家的打算,今次除了那个不该提的名字,本也算顺理成章。可既然有人提了,便会有人念着,思虑伤身,不如一并答了,“还想问什么?”
话说得像是问什么便答什么一样。江宛央皱了皱鼻子,心说便是到现在也没把那个劳什子救命之恩说明白。是以她也不明说,只有意无意道:“你不吃蟹。”
“嗯。”傅君芜不轻不重地应,“怎么?”
“刘妈年年买。”江宛央偏过头,“她说不止是她的习惯,也是你的习惯。”
便是偶然这一趟,也从外头的乱糟糟买了回来,可自己一口不碰。
可她拆蟹的手艺又着实好,两年里江宛央见了许多回,也吃了许多回,那……在之前呢?
又是谁的习惯?
傅君芜闭口不语,她嗅着桂子香,和着风声切切,轻且柔地抚过女孩发顶。等到树下猫儿蹿入丛中,等到疏影横斜落了满身,江宛央才听着她缓声启唇,却答非所问。
“我母亲是苏商女,光绪十三年,傅家尚未没落,外祖便将她嫁了当时的傅家二少爷。”傅君芜说,“芳姨是当时同她一起上京的陪嫁嬷嬷。尔后一年,母亲生下了我……又四年,她死了,死于产后血崩,留下一个生不足月的女童。”
“一个女人,两个孩子,换一个烟鬼,还有全族财运亨通。”她轻声呵气,眼底凉薄如冰,似讥似讽,“多好的买卖,多好的时势。”
女人,女孩。
江宛央打了个寒噤,她不觉怕,只在猜到邵七失言的那个名字是谁时心跳如鼓。
小蔓。
傅君蔓。
她抱紧女人冰凉的手臂,迎着那样的目光轻轻张口。
“然后呢?”
“然后?”傅君芜又是一声笑,“死了。”
声音渺渺。
“都死了。”
久等。
这章时间是1915年,不细写年表事件,都是模糊处理。这本真的很意识流,想到什么写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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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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