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雨

她同傅君芜年岁相仿,同自己一般大的时候……江宛央眼珠咕噜转动,心说,哦,那时她才刚生下来。

时间的界限因一句话变得分外明晰,是横亘在中间的河流,亦是人力不可及的悬崖。

江宛央踏不过去,只好转头另辟蹊径。她摊开手,眸光轻飘飘地落上生茧的指腹,佯装不经意:“可你跑了出去。”

这事是周锦云自己同她讲的,清廷尚在时,周家老爷给独子找了门路,在公费名单上添了个名字,没成想儿子没送出去,反倒叫丫头先斩后奏踏上了轮渡。待到人回过味来,船早已离港,周锦云就带着随身的一小袋银元踏上了十年羁旅的路。江沪一带提起她总爱称句大小姐,可她这段日子委实算不上什么大小姐。

至于松江棉厂易主,小姑夺了兄长家业又寻回侄女,那都是后话。

傅君芜的经历大抵也不外如是……只不过她没有那样的姑母,走得必然不会那样平顺。

“是,可没跑出的又有多少,想过吗?”周锦云看出她心中揣测,笑意随话收敛,眉眼下压时竟也透出萧索。她沉默片刻,低声似叹,“思韫那日,本是可以同我一起走的。”

“可为了小蔓,她留下了。”

徐静贞去世后,傅家嫌两个女儿晦气,把她们送回了外家,是以傅君芜有大半少年时光其实是在苏州的徐家老宅中度过。可卖女求荣者又岂会善待她们,无非念着成人后又是一笔合适的买卖,这才施舍下半间安身之所。

乳母过了断奶的月份便不知所踪,偌大的旧宅,还帮得上忙的只剩下个同样被赶出北京的老妈妈。周锦云每每回想,都觉傅君芜能在那间漏雨的柴房把傅君蔓带大不可思议。旁人内宅起落究竟如何不得而知,而等到被舍弃的女儿走出陋室,站在她面前的就已经是那个眉目沉静的傅君芜。

她们相识在光绪二十五年春,周锦云随父亲回到苏州,被姑母带出门拜访徐家时见到了独自坐在檐下读书的傅君芜。

“三月的苏州城,落了雨还是刺骨的冷。”周锦云瞧着膝,在昏沉灯烛下同江宛央绘声绘色地讲起过去,“她就搬了张旧凳,没有炭盆、没有手炉,坐在下雨的廊下,一面翻着旧书,一面哄趴在她膝头的小蔓睡。厚些的衣裳都裹妹妹身上,自个儿的手被冻得都泛红……我没见过这样的人。小囡,你知道她读的是什么吗?”

江宛央摇头。

窗外开始飘起雪花,纷纷扬扬的白如实质,晃眼的刹那肖似春三月缀成珠帘的雨。

周锦云说:“一本西学略述,一份万国公报。”

一个不满11岁的女孩儿,一个被视作弃子货品,手里捏着的却是最时兴的读物。她那时只觉奇怪,未曾读懂姑母饱含深意的一眼,更从未看懂徐家夫人爱恨交织的目光。

“由着她去,统共日后养了也是要还给人家嫁出去的。”当日徐夫人如此说,“念再多的书,也逃不过命数。”

这话不避着人,话里更含着恨,周锦云不信傅君芜没听见,可廊下少年只兀自翻着书,伴着雨声与指尖轻拍,将纸上书文变作了妹妹的摇篮曲。

后来她想起这事,又觉得徐家夫人未必真是恨,否则一个深闺幼女,哪来的通天本事寻到这些东西来读?咂摸着烟枪的男人们断不会做这等“无用功”。

只是傅君芜不提,周锦云也再不多问。

姑苏的雨十年如一日,檐上青瓦旧,趴在姐姐膝头的孩子却是长大了。纵使处境艰难,傅君芜也全了淤泥里独一份的天真烂漫,每年三月周锦云到访,没等人跨过门槛,深巷中必定传来那一声脆生生的“锦云姐”。

周锦云展臂接住扑向自己的雪团子,抬眸总能瞧见檐下撑伞的傅君芜。

人年少时总会祈盼着日子再快些,当风雨终落打破温柔乡,才会恍觉世事安稳难得。

那是庚子赔款后的第一年。民生凋敝,举国上下风声鹤唳。

京里本刮不到江南的风终至。

那一年周锦云匆忙赴约,见到的是堂前一捻红。媒人千里迢迢送来一纸婚约,价码已谈拢,只待珠玉入匣。她仓皇离去,找了大半个苏州城,最终在一处僻静河边找到了人。

傅君芜侧坐在河岸边,足尖几乎触及雨后涨水的河面。傅君蔓披衣靠在树下打瞌睡,手里捧着的是姐姐的书。

“思韫!”周锦云被吓得魂飞,几乎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岸边人回眸朝她望来,披肩发跟着凉风轻晃,像是河面曳动的水波。她只能结结巴巴地劝,“我……我见着傅家的人了!你不愿同他们回、回去,那不如……”

“同我走!”话到最后人终于回魂,“我都打听好了,下月出港的船……”

话终是没能说完,但人却突兀地发出一声笑。

“我不会跳下去的。”傅君芜说,“那便遂了人的意。”

“可我也不能同你走。锦云,若要走,便走得远些,别再被束住手脚。”

话音渺渺,目光却隔着岸边水雾,停在了树下孩子的身上。

话不说尽,已有答案。

“她们最终还是回了傅家?”江宛央听到此不免猜测,“可她没有成婚。”

还从人尽可欺的弃子将无能之辈踩在了脚下,只是……

让她留下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我不晓得具体发生了什么。”周锦云苦笑,“我走后音信断绝,只能从姑母偶来的书信里得知,原定的婚书作废,只是人终归被接回了北京。傅家人唯利是图,想也知道,若要求存,便只能证明相较一份聘礼,她能更有价值。如今思韫手上的生意大抵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宛央,她原本读的是和你一样的书,手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江宛央抿唇,让她继续:“然后呢?”

外头雪花渐盛,覆了薄薄一层。

“银子挣得多了,总惹人眼红。”周锦云说,“光绪三十年,傅君桓把她的行踪透给了仇家,她差点死在岭南。”

“是江家,是你娘救了她。”

这便是前缘了。

终于碎片摸鱼摸出来,虽然还没完(目移)

公费留学那段纯瞎编别去对应真实历史,不过留法俭学会和书名报纸倒是真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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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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