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杨俊又跟往常一样,携陈妧在偏厅抄写佛经,二人同案对坐,笔尖静静地流动着无限佛光,那是信徒最虔诚的心意。
半个时辰后,杨俊觉得有些乏累,便放下笔墨,起身活动筋骨。当走到陈妧身边时,他不经意瞥见爱人手腕上的乳白色珠串,随即摩挲着她的肩头,温柔地叹了一句:“阿妧,你的菩提子怎么裂了?等我再给你穿一串吧!”
陈妧摸了一下珠串,没有太在意,而是放下笔,拉杨俊与自己同坐,然后似早有准备般,郑重其事道:“阿祗,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陪你诵经念佛,希望你仍可以保持平和安宁的心境!”
杨俊听罢,像是被生生泼了一滩沸水,平实的面容瞬间扭曲。他慌乱地攥住陈妧的双手,紧张询问道:“阿妧,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要离开我吗?”
陈妧的眼中碧波荡漾,唇间滋生出一抹如莲花般柔婉的微笑,轻巧而明快地安抚道:“我最近几日总是梦见自己飞升在空中,越过高山、渡过大海,还有很多天女围着我。阿祗,你应该知道,这是预示修持解脱道的吉梦!只是……”她感觉到杨俊的双手在剧烈颤抖,心中顿生不忍,于是停了下来,但片刻后又保持着平稳的气息,淡淡地将前话说完:“若我真能修得超越生死的空性,那这具肉身应该也不复存在了……”
杨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了一瞬,恍然间不禁觉得今日的陈妧与以往略有不同,少了些烂漫天真,多了几分坦然从容。百感交集之下,杨俊更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侵袭上心头,他使劲儿摇着脑袋,竭力大叫:“不!你不要离开我!”就在这一刹那,杨俊整个人坍塌瓦解,猛地抱住爱人,哀声啜泣道:“我从儿时起,最大的嗜好就是钻研佛法,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我,他们逼着我去做厌恶的事,只有你支持我,让我随心随性随喜,我不能没有你!”
陈妧轻轻抚摸着杨俊的后背,与之耳鬓厮磨,又趁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隐隐露出一丝忧愁:“阿祗,随喜不是你理解的意思……”
杨俊只顾流泪哭泣,呜咽的声音满是哀恸,陈妧黯然地咬了一下嘴唇,她还想再说,却被猝不及防的推门声打断。下一刻,只见门口把守的侍卫急迫上前,行礼道:“殿下,王妃执意要进来,命令我前来通报!”
陈妧瞬时放开了杨俊,而杨俊则背对着侍卫,慌乱地擦拭眼泪、整理衣服。陈妧见状,不得不替他发声,从容吩咐道:“让王妃进来吧!”
秦王妃进来时,杨俊已经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案前。王妃略微打量了下,随即一改往日冷嘲热讽的习惯,笑盈盈地道:“殿下和妹妹抄佛经也该抄累了,来吃点瓜吧!”说着,她便把带来的篮子放到二人面前的桌案上。
杨俊下意识蹙起眉头,脱口而出道:“这个时节哪来的瓜?”而陈妧倒是识相地收拾好纸笔,起身请王妃入座。
秦王妃对陈妧笑了笑,直接坐到丈夫身边,然后端出切好去皮的瓜果,得意地介绍起来:“此寒瓜是去年深秋采摘的,我用了特殊方法保存,尚且存下了这一个,所以是相当珍贵呢!”
“哦?”杨俊瞧那瓜肉水润饱满、娇艳欲滴,难以想象竟是几个月前就已采摘下来的。崔氏见丈夫目光中充满了犹疑,于是翩然一笑,夹起一小块瓜肉,送到他嘴边,要喂他吃下。
杨俊不禁有些抵触,立刻摆摆手,推开面前的筷子:“行了行了,我自己吃吧!”
秦王妃的眸中划过一抹深邃的冷意,但她仍保持着笑容,将筷子和寒瓜都放了回去。
杨俊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漫不经心地拿起竹筷,将一块清凉的寒瓜送入口中,倏然喜上眉梢,连忙招呼陈妧:“这瓜好甜啊!阿妧,你也来吃两块!”崔氏听到这呼声,整个人的神色陡然一松,再一抬眼,正好迎上陈妧的注视。
陈妧略有些不好意思,恭谨有礼地回道:“这么珍贵的瓜,殿下还是和王妃一起吃吧!”
秦王妃听罢,立刻站了起来,主动拉陈妧与丈夫同坐。接着,她又从篮中翻出一双竹筷,塞到陈妧手中,无比热情地说:“我不喜欢吃甜的,要不我早就吃了!你和殿下好好吃,我看那边有水,我去给你们倒些来。”说完,便快速闪到了一边。
杨俊扭头瞥了一下妻子,没有作声,随即将盛瓜的玉盘推到陈妧面前,向她点头示意。陈妧微微牵了牵嘴角,这才夹起寒瓜咬了几口,不由觉得这瓜肉有砂糖一般的口感,着实甜到心底。
秦王妃一边慢悠悠地倒水,一边窃窃窥视着吃瓜的二人,只见一盘寒瓜被吃去了大半。这一刻,她终于掩饰不住,露出了胜利的喜悦,但仅仅一瞬,她又收敛了笑意,低眉垂眼地端着两杯水向桌案走来。
突然,陈妧五官纠结到一起,痛苦地捂住胸口。一旁的杨俊顿时紧张不已,他激动地扶住爱人,心急如焚地询问:“阿妧,你怎么了,怎么了?”崔氏见状,当即扔了水杯,驻足于厅中,癫狂地发笑。
下一刻,陈妧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液直直溅到了杨俊的胸前,如利刃般刺穿他的胸膛。紧接着,陈妧努力昂起头,深情直视着杨俊,她使劲儿喘了几口气后,表情反倒变得舒缓淡然,终于视死如归道:“阿祗,你应该为我高兴,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面对此情此景,杨俊完全难以置信,就当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时,自己也感受到了剧烈的胸痛,随即开始呼吸吃力。杨俊害怕极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点一点地掠夺着他的神志,他的视线愈来愈模糊,闭眼之前最后凝刻的画面是陈妧平静安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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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蒙之间,杨俊去了一个未知的远方,这里上下一片混沌,他恍惚看到了慈悲的佛陀,看到了无垠的天地,还看到了他的菩萨——陈妧,但一切却如梦幻泡影,在那一片色彩斑斓的银河中飞驰而过。
杨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惶恐不安。就在这时,他眼前又迎来了身为人间至尊的父母,老态龙钟的二老携手向他走来,却于咫尺外倏地消失。然后又有几个充满活力的青年男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杨俊迎上前去,只见那几人的眉眼竟像极了他的子女,他刚想再多看一眼,他们竟也不见了踪影。此时,远处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那影子被黑暗吞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却幽幽地向他招手。杨俊如着魔一般,不由自主地缓步向前,想要一探究竟,终于他看到了一张阴森可怖的脸,正是他的王妃——白发苍苍的崔氏。
杨俊在栗栗危惧之下,猛地睁开了双眼,一缕白光刺来,他赫然惊觉,自己仍留在这千疮百孔的尘世间。杨俊感受到身体的虚弱,他吃力地转过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不远处,令他越发心有余悸。
秦王妃听见声音,回首望去,看到丈夫醒了,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惊讶。她缓缓走到床榻前,阴阳怪气地嗤笑了一声:“殿下,你命真好,竟然没有死,可惜陈妧就没那么幸运了!”
“阿妧……你是说阿妧……”杨俊急促地喘着粗气,惨白的脸瞬间凝结成冰,脑中如五雷轰顶一般,嗡嗡作响。紧接着,他开始拼命摇头,眼睛红得像火烧过的晚霞,将满腔悲愤化作最严厉的质问:“那个瓜有问题!”
“是呀!”秦王妃笑得前仰后合,片刻后她忽地停下,狠狠瞪着杨俊,阴冷地说:“我给你们吃的是毒瓜——是你提醒我的,只要你死了,浩儿就是秦王!”
杨俊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簌簌地打湿了枕头,而他并没有哭出声,就这样默默地流着泪放空。秦王妃见丈夫整个人呆呆傻傻,愈发抑制不住愤恨的情绪,于是趾高气昂地不停咒骂,将她能想到最难听的话全部喷了出来。
然而,杨俊的世界却是一片寂静,他自动屏蔽了妻子泄愤的话语,许久之后也只是失魂落魄地痴笑一声,自嘲道:“我果然是修为不够,佛祖只肯给阿妧解脱,不肯给我……”崔氏听了这话有些讶然,而杨俊此时已恢复了神志,他看向一番歇斯底里后疲累不堪的妻子,颤颤巍巍地向她招呼:“崔妃,你过来,过来坐啊……”
秦王妃的倔强将其淹没,她扬着高傲的头颅,咬牙切齿地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动。
杨俊见状也不勉强,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忏悔道:“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不是一个合格丈夫!嫁给我,让你受委屈了……”说着,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甚至有些走音:“但是,你要相信,这并不是我本意,我也不想让你如此痛苦……”
秦王妃听着这番说辞,如同有万千银针刺入心房,痛得无法呼吸。“杨俊!”她流着泪,声嘶力竭地冲到丈夫身边,一把薅起他的衣襟:“杨俊,你真是太伪善了,亏你整天修佛诵经,却根本没有佛祖的慈悲观!你觉得我刻板严酷,觉得我不理解你,是吗?其实你怎么想的我都清楚,无非就是那套生于皇家身不由己的说辞,可是哪有人能够一生顺遂啊,不过是各有各的难,你的所作所为只能显示出你的自私!”
这几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彻底击垮了杨俊的心神,他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一般,汩汩冲溢出由内向外的哀伤:“是啊,你说得对!我从来都没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精神,也从没想过要度化世人,我只想着我自己的修行……”说到这里,杨俊已无心再多言,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王妃弱弱的抽泣声充斥着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杨俊从冗杂无端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他忽然意识到一切都是上苍注定的安排,于是淡淡地说了句:“毒瓜之事,我不怪你……阿妧是死于心悸,我会让知情者保密,而你——你还是我的王妃……”
秦王妃听罢,瞬时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她发疯一般紧握着双拳狠狠捶地,哀嚎得更加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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