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为筹备长子大婚事宜,晋王杨广携家眷从藩地回到京城。听闻帝后在仁寿宫休养,杨广第一时间赶去给父母请安,然后才匆匆返回府邸,一来一回又折腾了两日。
这日傍晚,奔波劳累的杨广正在卧房中小憩,有妻子打理入京后府中一切事宜,他也自然放心。
一卷《水经注》读了大半,杨广渐渐感到困倦,刚合上眼准备睡会儿,忽有下人通报尚书右仆射杨素前来拜见。杨广闻言略有惊诧,仓促命人于内室准备酒菜,然后披上外衣赶去迎接。
今夜,月朗星稀,时有微风拂过,夹杂着丝丝清凉。杨广踏着月光走入前院,正好见到杨素在下人的引领下进了大门,他急忙迎上前去,热情而庄重地招呼道:“越国公大驾光临,应该提前知会一声嘛,瞧我这手忙脚乱的,什么都没准备!”
杨素身姿英朗,虽年过五旬,但仍器宇轩昂,一双深邃的慧眼似乎可以洞悉万物。他看着举止儒雅的晋王,微微扬起头笑道:“殿下客气了!河南王大婚,我备了点礼物,来向殿下道贺,不想多加打扰,坐坐就走。”
杨广隐约猜到此人的来意,但一时之间也不说破,只是不卑不亢地调笑道:“越公这么说,可就是怪我招待不周了!虽然没时间备宴,但美酒和小菜也是少不了的,请越公至内室,我们小酌几杯。”说着,他又向下人点了点头,示意其接下贵客手中的礼物。
杨素没有再客气推脱,将礼盒交给下人后,便欣然随晋王走入内院。
一路上,二人又闲聊了几句,杨广看来人兴致盎然,于是简单介绍了一下府中精修之处。杨素乃第一次造访晋王府邸,不免左右赏视了一番,见此间营造风格古朴素雅又不失意蕴,不禁细想晋王的品味果然风雅。
之后,又走了小片刻,杨广终于将杨素带进内室,邀其与自己围案而坐。待美酒佳肴上了桌,杨广更是主动为杨素斟酒:“都是普通的酒水和吃食,希望越公不要介意。”醇酒如清泉般,自他手中涓涓流淌而下,与剔透的白玉小盏碰撞出空灵的响声,仿佛酒中谪仙在幽幽吟唱着醉人的歌谣。
杨素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年近三十的男子,只觉他云淡风轻的笑容中,又隐隐流露出深入骨髓的傲然。杨素一边思忖着,一边悠悠地喝了口酒,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这明明是上好的佳酿,殿下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杨广清楚对方此话乃一语双关,只为引自己开门见山,而他却并不急于步入正题,于是刻意收敛了锋芒,和颜悦色地陪笑道:“越公喜欢就好!话说我前几日去了仁寿宫,那真是亭台楼阁与青山绿水混融出的仙境啊,怪不得帝后如此流连忘返。越公作为主持修建的首席监工,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啊!”
杨素见晋王打起太极,便也义正辞严地自谦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让陛下和皇后欢欣,是为臣的本分。”
“越公真是谦虚了!”杨广说着,再次执起酒壶,为其斟满一杯。下一刻,他眉梢轻轻颤了一下,加重语气夸赞道:“朝野上下皆知陛下崇尚节俭,从不贪图享乐,越公主持修建了一座如此绮丽的宫殿,竟能让陛下欣然接受,此事可谓是难能可贵,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杨素勾了勾嘴角,黑亮的瞳眸闪着幽光,同样回以逢迎:“殿下过誉了,说到难能可贵,殿下才是头筹!想当初江南全境皆叛,陛下将你与秦王对调,由殿下来坐镇扬州,这还不到十年,整个江南就换了风貌。殿下名冠于诸王,确是实至名归!”语毕,他拿起玉杯,示意向杨广敬酒。
杨广陪饮了一杯,再次端详杨素时,发现他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眼睛中呈现出毅然决然的光芒。杨广随即收起虚与委蛇,认真而诚挚地直抒胸臆:“平定江南叛乱可是越公你的头功,还有平陈之役,最后决战能那么轻松,都靠你遏制住了长江上游的陈军。说起来你我虽没有直接统属关系,却也是合作多次了,越公的文武才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若能得到越公相助,我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这番慷慨陈词渗透着不可抗拒的强大气场,杨素已然心动,但仍强作镇定,他悠悠地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道了句:“以殿下的口气,貌似已经认定我会与你同谋?”
杨广失声一笑,显露出志在必得的神色:“越公是聪明人,自然清楚这是双赢的合作。你现在虽然贵为尚书右仆射,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与高颎交情更深,更何况高颎与太子是亲家,待太子登基后,你就更要靠边站了。越公,我看得出你有满腔抱负,难道就甘心永远屈居人下吗?”
杨素被戳中了心底症结,更加觉得与面前之人意气相投,干净利索地道了句:“好!只要殿下能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答应与你合作!”说罢,见杨广欣然点头,他便也恢复了沉着,气定神闲道:“殿下说我有满腔抱负,而殿下的抱负却是比我更远大,我想知道你是何时起有了这登天的抱负?”
“何时?”杨广岿然不动,眼中闪烁着琉璃般的光泽,桩桩往事涌上心头,沉思良久后,方才娓娓道来:“陛下命我全权治理江南,不必拘泥于形式,于是我在江南推行了一系列既不同于江北、又不同于前陈的制度,结果收效甚好。至此,我就常常感叹,如果我可以拥有管治全天下的权力,那定能打造出真正统一鼎盛的河山,创立堪比秦皇汉武的功绩!”
杨素看得出,晋王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眸光中不禁迸发出震撼天地的力量,但仅仅一瞬,他又将所有锋芒收敛,空留下一片波澜不惊。杨素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有如此雄心壮志却又这般敛锷韬光的人物,当真是世间少有。这一刻,他终于彻底为其折服,昂扬举杯道:“说得好!这一杯我敬殿下,愿殿下的宏图大业早日实现!”
杨广明了,从今以后他的左膀右臂中,将更多一份中坚力量,当即开怀连饮三杯。之后,二人又是一番酣畅淋漓地交流,如老友般闲话南北、纵情古今。
杨广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志同道合且棋逢对手的人,顿时觉得自己找到了知己,一种惺惺相惜的兴奋感冲入大脑,不知不觉喝光了好几坛美酒,人也渐渐微醉起来。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敲门声,杨广没有多想,直接唤来人进屋。紧接着,婢女清芙端着两碗粥走到案前,缓缓行礼道:“王妃怕殿下喝太多酒胃疼,特意命人熬了葛根莲子粥。”
杨广酒意正浓,迷离间如行云流水般甩袖一挥,悠扬地说:“好,放这吧!你回去转告王妃,让她早些休息,我还要和越国公再聊一会儿。”清芙恭敬地应了声“是”,然后行礼退了出去。
杨素却是不等晋王招呼,便主动拿起一碗莲子粥,不拘小节地尝了两口后,饶有兴致道:“王妃如此在意殿下身体,真是有心了!传言说晋王夫妻琴瑟和鸣、恩爱情深,看来都是真的。”
杨广听了这话,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王妃知书识礼,大方温婉,正是因为她时常向我传播南朝文化,我才意识到南北融合的重要性。今生有此贤妻陪伴,是我的福分!”说罢,他也端起莲子粥,慢悠悠地喝了起来。
“哎呦呦——”杨素潇洒一笑,岁月的痕迹沉淀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眼角处挤出丝丝喜悦的皱纹:“殿下说的,真是羡煞旁人了!”
杨广放下瓷碗,慵懒地呼了口气:“越公就别取笑我了,谁都知道越公才情风流,府中姬妾成群,不乏才貌双全的佳人。”
杨素听罢,立刻摆出一副烦忧的姿态,摇着头道:“可惜就是没有真正的知心人啊……但凡有一个,我就把其他人都撵出府去!”说到这里,他忽然豪放地大笑起来,良久后才渐渐收声,转而挑着一双剑眉,意味深长道:“不过……殿下心中,真的就只有王妃一人?”
醉醺醺的杨广深邃一笑,有意无意地沉吟了半晌,终于缓缓地从襟带中掏出一个雕刻精细的银质双球发饰。他直勾勾地看着手上的小银球,神色如浮云一般缥缈幽谜,同时淡淡地叹息道:“谁的心头,没有一片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呢?”
杨素心中震动,无声无息地探着脖子,仔细观察那个发饰。下一刻,杨广忽又谨慎地将那小球收回怀中,杨素不由意兴阑珊,不自然地抿了抿嘴,暗自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杨广再次举起酒杯,邀杨素畅饮。盛情难却之下,杨素当即将儿女情长的琐碎抛诸脑后,也不再去探究晋王的秘事,只顾与其把酒言欢、共诉豪情壮志。
此二人虽相差二十余岁,但超凡脱俗的气韵却是不相上下,一段忘年之交由此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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