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 95 章

夜色退去,旭日生辉,昔日的试探一语成真。

他果真如他所言,甫一上朝就带了人回来,而高座之上的他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在见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痴傻男子时,一瞬间止住了心跳。

“回陛下,老臣不负所托,与东倭王碧鸿签订了百年交好协定,齐将军因军务耽搁,臣便率先将十二王爷从匈奴迎回大曜,使得皇室血脉团聚”,陆将军声如洪钟,一如他当初许下承诺之时。

这时,萧钰才终于能在灼灼的注视中,离开那如芒在背的宝座,轻轻扶住十余年未曾见面的十二弟,从他呆滞无神的目光中,找寻几分儿时的回忆。

可令人失望的是,十二王爷萧栩对于触碰显得莫名抵触,在他的手刚要搭上自己肩膀时,就拼命摇晃着好不容易梳理整齐的发髻,张牙舞爪地跳跃起来,嘴上一边怪叫,一边还流淌出一条透明的涎液,连滚带爬地往大殿后方跑去。

最后,还是几名禁卫军追了上来,将他按着胳膊送出了大殿,交由太医院的御医进行医治,过了一会儿来报,好不容易算是安定了下来。

这一段插曲过后,整个大殿就像被抽光了空气,死沉沉的宛若透明的玻璃罩,每个人都是神态各异的玩偶,无声的注视,却始终都没法说出一句话。

如果说之前还对这位曾经最有望成为储君的十二皇子保佑一丝期待,那在亲眼见到本人后,这点子期待可以说是消失殆尽了。

当年因生母受宠,这位十二皇子三岁便精读诗书,五岁时七步内便可成诗,可世事无常,多年异国的蹉跎磨去了那颗玲珑心智,昔日的少年天才,转眼成了这个难以自理的痴傻男子,当真是令人唏嘘啊。

此刻哪怕愚钝如段三公子段峰,也终于明白当初父亲与林太傅等人的纠结,这十二王爷哪里能做傀儡皇帝啊,就那副痴痴傻傻的样子,除非皇室都死光了,否则就是立襁褓中的婴孩,也决计不能是他。

“二位将军戍边辛苦,朕在此替大曜百姓先行谢过了”,还是萧钰率先开口打破了死寂,俊逸的面上带着和善可亲的浅笑,直视着陆将军说道,“待齐将军后日抵京,朕再大办宴席,好好犒劳诸位将士一番。”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在萧钰提到齐绍宁时,莲心分明看见陆将军放在腿间的手抖了一下,然而也就那一瞬,很快一切又恢复了寻常。

一派祥和的气氛中,老臣们早已是蠢蠢欲动,都想早朝赶紧结束,好回去商量下后续的安排,连林太傅的眼神中都闪过几分倦色,很明显,十二王爷的表现让他更加苦恼。

就在众人以为会这样平缓地进入尾声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陆将军深吸了一口气,竟直接站起身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一番连萧钰和陆时礼都没有想到的话。

“臣等感念陛下体恤之情,然老臣心中有愧,这嘉奖宴恐是无颜相赴”,他总是高昂的头颅微微垂下,鬓间几绺染霜的碎发倾泻下来,流露出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老态。

无论是莲心他们,还是与他同时为官的老臣,都不免在心中暗暗感慨,陆将军,终究不是什么战神,而是会老会疲倦,也会做错事的一介凡人啊!

萧钰没有开口,凤眼中尽是诧异,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指节泛白,指尖似乎要贯穿那漆金楠木,他想过两人无数种对话的情形,却唯独没有考虑过这种。

大殿内霎时间落针可闻,陆将军浑厚的嗓音就这样在偌大的殿堂内回荡起来,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悲壮与释然。

“老臣十四岁初上战场,二十余年来不论军功,自诩戍边竭尽全力,用血躯铸成大曜的铜墙铁壁。然总有为己谋私之时,臣抵挡了数次诱惑,可还是因一念之差出了纰漏,不仅折损了大曜一员猛将,还险些使北地就此沦陷,酿成大祸。”

话说到这里,在场之人的面色无疑变得惨白,林太傅那边是因着他直接坦言而错愕,莲心他们是由于这件从未相信的事被他亲口承认而震惊。

一众苍白的面目中,唯有陆将军面色如常,甚至更焕发出些许生机,他目光直直地凝视着萧钰,一如数日前那个夜晚,两人在城楼上暗中交锋那样。

“臣身为兵马总督,一时疏忽将一批劣质甲刃送至北疆,虽出于无心,但也间接导致了齐老将军的身亡。老臣不敢居功自傲,夜夜因愧疚而辗转反侧,今得以面见陛下,实在不敢为自保再加隐瞒,唯有以死谢罪!”

其实齐绍宁这段时间暗中忙的,就是北疆那批军火的事,他父亲勇冠三军,就算被对方大队围困也不至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连战甲都没有剩下,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况且据幸存的士兵所言,当时交战之际齐家军明显占于上风,可就在对方换上狼头弯刀时,自己这边的虎面长刀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不仅如此,就如同软剑一样,进攻时劈不下去,防守时挡不过来,而且只要对方一转刀鞘上的狼头,自己的刀刃就会在一瞬寒光中,被生生砍成两段。

齐将军当初不是不能脱身,而是为了为幸存士卒争取撤退时间,单枪匹马进入包围圈,用着那只剩一半的长刀连取数十人头,最后因伤势过重,不愿为敌所擒,便点燃了仅存的最后一包火药,尸骨无存。

江湖上有一命抵一命的说法,但这是在官场,虽说齐将军身亡令人痛心,但陆将军的贡献是不容置疑的,不说别的,南地只要有他坐镇,别说东倭归顺,哪怕是南地十国联合起来,也都不是对手。

手心手背都是肉,此事只要他不说,就算齐绍宁真的查到了他的身上,大概率也不会在当前向他寻仇的,时局初定,就算是再恨,至少也得数年以后。

而到那时,谁胜谁败,谁生谁死,还都是个未知数。

任谁都没有想到,陆将军竟会在这时,在文武百官面前,如此平静镇定地承认了自己的疏漏,不仅如此,甚至还要以死谢罪?

萧钰脸上更无半分血色,直觉告诉他这不是真的,可理智却不容得他不信,齐绍宁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份证据,当时军资转送的负责人是他兄长陆祥,而在上面盖上大印并签字的,正是任职兵马总督的他。

有无数的话鲠在喉间,并肩作战的情景历历在目,到头来只化作一句,“此事还未水落石出,朕不许你……”

话还没说完,就已经没了继续下去的必要,陆将军一俯身,暗黑色的血液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将赤金色大理石地面染出深深一片印记。

他其实早已病入膏肓,连年征战耗尽了他的身体,若非他恳请何神医代为保密,只怕是不会被同意再来京城的,更何况在进殿之前,为了拿到全部证据,他还服下了一颗足以令他毙命的丹药。

“叔父——”

两道焦急的声音一左一右响起,陆将军此刻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但还是挣扎着用力瞪大了双眼,颤抖的手微微抬起,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莲心眼前早已是泪水淋漓,陆时礼也是赤红了眼眶,连萧钰都站起了身,快步到了他的面前,并不注重那些君臣礼节,径直单膝跪了下来,一如在军营中的将士们一样。

无数场景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回顾过去的四十来年,陆将军觉得自己无所愧,无所憾,该做的事,该见的人,能得如此一生,上天对他不薄。

他略显涣散的眼睛费力地看了看莲心,乌黑的嘴唇微微翕动,对于这个姑娘,他是当作亲生女儿去看的,幸好她足够坚强足够勇敢,只愿日后河清海晏,短时间内不要再让她遭遇分离了,他也会在天上默默保佑。

随后,目光转移到了萧钰脸上,这位年轻而勇敢的帝王,是大曜未来的希望,他浑身僵硬,不知自己笑得像不像笑,有诺必践,自己答应的事还不算违背。

最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看回了自己的侄儿陆时礼,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看走了眼,这个青年无论如何变,那目光那气度就是他侄儿没错,现在他无比肯定,有万语千言想要讲,可却已经没有了嘱托他的力气。

也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不摔些跟头,不走些弯路,不流过血,不落下泪,不经历分离,不体会重逢,人生始终都是不圆满的。

亦步亦趋走不出花路,真正的光芒万丈,是需要在污泥密布、不见天日中跋涉良久,才能够抵达的。

所幸所愿,他在临走之前,亲眼见证了这样一代青年的迷茫以及成长,哪怕有几个他倒下了,也会有许许多多的新青年们站起来。

迷茫、痛苦、兴奋、冲动……新鲜的血液会在其中汩汩流动,重新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而他,也可以在人生的最后,说上一句,未来可期。

毒素已经蔓延,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趁着还有一线清明,他不知从何生出的一股子力气,猛地握住了陆时礼的手,随后,如同一把断了的弓弦,慢慢落了下去。

老将已逝,新星当起。

喧嚣的人群中,陆时礼紧咬牙关,揽着痛哭的莲心,始终未发一言。

而他的衣袖内,紧握的右拳里,依稀可见一抹寒光。

那,正是丢失已久,号称可以称霸天下的两枚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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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时莲心
连载中吉伊本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