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瓶大有来头,当年黄鹤楼边曾有女子丽娘与张生结下终身之约,待张生赶考归来便与其成婚。可怜张生屡试不中,终至心灰意冷,返乡之后又听闻丽娘被父母安排嫁与马员外之子,就在黄鹤楼边盘桓三日后伤心归去。”
行首已经听得面露凄色,潘阆却自顾自默然斟酒。
王蔺辰继续加码,“却不想丽娘出嫁当日,竟自喜轿脱逃,一路奔至黄鹤楼上,指天而誓,只愿来生再不遇张生便纵身跃下,香消玉殒。后来张生闻得此讯,急忙来到黄鹤楼,却只见楼边一株红梅正艳而楼顶有仙鹤凄鸣,他方才悔悟……”
非是功名害姻缘,实乃成见误终生。
杨行首用帕子抹了抹眼睛,感叹道:“丽娘这等烈性女子,即便张生没有功名又如何?她心中认定他,便是愿意嫁的了。”
王蔺辰暗暗赞叹,果然还得女人更懂女人,这故事是谢织星‘微调’过的,这不一下子就抓住了行首的心。
但,某位名士的心显然不那么好抓。
潘阆喝下一口酒,道:“早不寻死晚不寻死,非得坐上喜轿往外跑,哗众罢了。张生为功名,丽娘为贞名,倒不如一起下去做对鬼夫妻。”
王蔺辰感觉自己整块脑子都被一个巨大问号的钩子给钩了出来,他投出一个离谱的眼神,“潘兄,你这么说可就有点伤人了,世间真情毕竟难遇……”
“你是想卖这个瓶子吧?”
王小郎君顿时闭嘴。
能鼓动宰相和皇子夺王位的人,果然还是有硬实力,抓重点的能力相当强悍啊……
他就不装了,摊牌道:“以潘兄之见,这瓶子能卖几钱?”
潘阆瞥了他一眼,此时才露出些许笑意,比起听一个烂糟糟的破故事,倒还是眼前这个能屈能伸又傻又精的小友更得趣,他把瓶子从盒子里取出来仔细端详。
那随意翻转的手腕看得王蔺辰心惊肉跳——
这哥们狂得都没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莫说一个瓶子,千万别给摔了。
潘阆却越看越认真——
此瓶补画得颇有妙心。
梅瓶常是丰肩瘦足,简而言之整个瓶子看起来是上大下小,口径又极细,这种瓶子在这时还不叫梅瓶,称“经瓶”,主要功能是装酒。
谢织星的银缮却让这瓶子的观赏功能完全凌驾于实用性之上。
底足附近的裂缝处她用银粉勾勒出水面与月影的效果,又用瓶身的裂缝填画出遒劲细瘦的梅枝,银梅点点,雪地清辉,整个瓶身的裂缝都被布置得疏密有致,形成一幅富有韵致的早梅月影图。
而瓶口的一处缺损,谢织星又用一只瓷鹤补上,瓷鹤通体裹以银粉,细颈长足,亭亭而立,与延伸至瓶口的梅枝完美衔接,看起来就像立于梅枝之上,意境幽然。
疏梅瘦鹤,傲骨清音,确有些不染尘的意味。
潘阆掌着瓶身,既感惊异又有几分叹息,“不过泥巴捏就的方寸拙器,却叫金银作配,何苦来哉。”
王蔺辰自然听不得这种话,当即维护道:“人也不过是天地间一动物,却自诩万物之长,写起诗来动不动就让清风明月作陪,照旧人人传颂。价值二字,就如同生命之权柄,岂容他人指摘评点?”
一般不管什么话,只消理直气壮地激昂一番,总能在短时间内震慑到人。
潘阆却笑道:“不容人评点一二,你卖它做甚?”
王蔺辰摆出一脸卖假药的高深莫测,“说卖就俗气了,我这是为它寻找一个有缘的主人。”
他倒真没想过要把这瓶子卖给潘阆,这家伙一看就没什么钱,但毕竟他是个名士,在文人圈子里总归有点名声,故而王蔺辰掰扯半天的主要目的,是希望潘阆给这瓶子取个名。
卖东西,包装很重要。
“这瓶子,你想卖几钱?”
王蔺辰见他对瓷瓶的兴致并不高,似乎只是把这东西当做个稀罕玩意赏了赏,心里已暗自琢磨其他销路,嘴里则随意答道:“二百贯。”
横竖他不会买,就摆个大点的谱。
潘阆和杨行首闻言果然都沉默了,静静地看着他,王蔺辰压住自己的心虚,神色自若道:“价值多寡,在于自视几何,我就觉得它值二百贯。”
自视是很微妙的事,须得拿捏一种世俗的分寸,过低容易自毁,过高则生狂妄,只有在那个恰到好处的分寸里,才能赢得人情世故里的周全。
可这种‘周全’又实在虚妄——无非是他人如何通过你的言论来看待你罢了。
潘阆看着他心虚又强撑的模样,忽而朗声大笑起来,大手一挥,“那就二百贯!拿纸笔来,我潘逍遥就为你这二百贯添上一笔。”
他信手写了三个字——不知寒。
王蔺辰感觉这名字多少带点阴阳的意味,但不要紧,有争议就有话题,有话题就有关注,总比无人问津要好得多。他连忙把瓶子和字仔细收好,继续吃酒闲谈。
席间,杨行首忽然有了灵感,取过琵琶弹唱了一曲扫市舞,王蔺辰没怎么听明白,这曲子来来回回就一句词——出砒霜,价钱可,赢得拨灰兼弄火,畅杀我。
卖砒霜,爽死了,这比卖假药还凶啊?
懵懵懂懂听完,才知这是潘阆当年写的词,他顿时乐了,“这种的我也能写。”
潘阆笑眯眯看着他,只听得王蔺辰道:“出泥巴,价钱可,赢得梅妻并鹤子,余生了。”
潘阆遂哈哈大笑,说他这诗烂到出彩,转而又问:“你见过林和靖?”
但看着他茫然又犹豫的脸色,潘阆就懂了,这小子恐怕就算真的与林和靖有些交往估计也意识不到对方是谁,他就多余问。
人生沉浮几十载,潘阆如今已换了心境,昔年好与贵人游,到头来风水满江湖,人间万事都轻看。
樽中有酒且醉之,篋里无金贫且安。
他浪荡一生不曾正眼看过俗尘世人,无妻无子亦无家,此时看着王蔺辰眼中那惜物的眸光,听着他兴致勃勃地同杨行首谈论未来的瓷器,无端生出些怜悯。
他是活够了,却总有儿郎一趋一步地向前,何妨托举一把?
而此时的王蔺辰尚不知晓命运之轮已开始转动。
他从欢宴楼走出来,安置好银缮梅瓶,接着又去明月巷找沈闳,却意外得知沈府已经给沈如琅安排好了亲事,对方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举子。
沈闳面容黯淡,脸上的每道褶皱都哗哗流淌着愁绪。
他本着‘自家人不说两家话’的老实人原则,同堂兄沈闰去谈‘划江而治’,定州烧白瓷的作坊大大小小几百个,都是沈家人,他就分一杯羹,应是不过分。
谁知沈闰不仅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还转头就给他女儿甩了门老举子姻亲,以示警告。
沈闰如此强势无理,沈闳能反抗的余地却不多。
究其根源,是沈家太公仍在世,虽说沈闳与沈闰的父亲都已离世,他们俩的爷爷却还好好活着。按现行律例,父母在不分家,家里杵着这么大个长辈,自然也没有分家的由头。
更让人无奈的是,沈老太公早已不掌事,随着年岁愈高,神志也变得不甚清明,他被沈闰养在沈府里,就像一块被保养得锃光锃亮的沈氏掌门人印符。
沈家如今就是沈闰的一言堂。
这下事情就变得有点麻烦了。
王蔺辰安抚了沈闳师傅几句,第二天就到涧西村找谢织星商量。
没想到谢织星不在家,她去了隔壁吴村的崔家瓷坊,谢烈雨晃荡着一肚子坏水同他说道:“崔叔家的四哥和我们小四是青梅竹马,他们俩挺亲近,小四最近去崔叔家还挺勤快。”
王蔺辰像挨了一记闷棍,“她……看上崔家四哥了?”
自然是没有。
谢织星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崔恒,她是来找崔成贵的。
谢二哥替她还了那只小篮子后,崔恒又给她编了一篮子草蚱蜢,谢织星琢磨半天,拎了一大篮子鸡蛋过来还礼,顺便唠闲:“沈家给的挛窑价码实在高不可攀,阿爹阿叔都愁白头了。”
崔家瓷坊的窑炉就是沈家起的,听闻七十贯挛窑费,崔成贵暗自心惊,“七十贯?那岂不是说,往后窑炉修补少说得五六贯?”
谢织星叹气,“也许吧,说不定不止。这技艺捏在人家手里,咱们没有讲价的余地。其他挛窑工匠,便是有点手艺,恐怕碍于沈家势大,也是不敢做的。”
崔成贵这几年也听到不少同行抱怨沈家收费高,他家瓷坊虽盈利尚可,却也熬不住这么个长久的开销,“手艺还得看沈氏,哎,所以说命好要数沈家人。”
谢织星道:“我同阿爹一起拜访过几个挛窑的工匠,说来叫人不敢信,沈家竟专门派人警告他们不得随意挛窑。如此做派,真是霸道至极。”
崔成贵听她这么念叨了一顿,哪还顾得上儿子的儿女情长,当即准备找同村的瓷坊主打听打听,收下鸡蛋后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谢织星把带来的点心给了谢二哥,也没多留。
故而崔恒从瓷坊走出来,只捉得见谢织星一个远远小小的背影,他锁起两道横眉,开始意识到,儿时的阿星妹妹果真同他不太亲热了。
谢织星回到家时,王蔺辰正在院子里串崔恒编的草蚱蜢。
她一眼看出来这家伙情绪低落,“怎么了?什么事情不太妙?”
草蚱蜢被一根粗棉线串得像糖葫芦,他仔细看了会她的表情,没说话。谢织星挨到他身侧,不太适应一颗始终发光发热的太阳忽然就蔫巴了,就放低声音,“梅瓶不好卖么?没关系,我们有别的办法可以想。”
可是你有青梅竹马,我却没别的办法。
王蔺辰像落水狗似的从她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爬起来,最终,只说:“沈如琅的情况不太妙,被安排婚事了。”
谢织星吃了一惊,马上想到:“那我们得找沈如意问问具体情况。”
出砒霜,价钱可,赢得拨灰兼弄火,畅杀我。
——出自潘阆的《扫市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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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梅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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