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允崇仁十一年,秋
纵南,容州溯原,昔荷园。
天边仅剩点点白光被黑云覆盖,湖上金光流舫里哈欠四起。
每每秋分检昭日前,栖金城回派遣督史至地方行检。查账册宗卷户口,评官吏品行能力政绩。
今日为迎接督史到溯原,容州长令特意在昔荷园置办接风宴。
今年来的督史不像以往的督史阿谀谄媚,他自入座后便自顾自垂眉合眼,连他一同带进来的手下也举着话本看起来。一主一附,全然不将在座的各位放在眼里,看得官吏直摇头。
“听闻督史是楚师长门下弟子。”
“原是楚师长的弟子?难怪这般。”
楚师长自先朝起便在九灯寺任武逸史,大允有名的将士多出自他门下,威严甚高。但自崇仁年起,时年崇文后,便不见楚师长收弟子了,他竟能横跨十余年让楚师长为他师门再开。
有人便好奇:“若他真是楚师长的弟子,在九灯寺学成后理应能到泰安寺去任职,可他为何被派遣到容州来?”
“什么楚师长门下!”秘史拉起嗓子说:“他早已被逐出师门,别谈进泰安寺去了,如今就连待在栖金城恐怕都要被百姓唾沫淹死!”
“秘史何出此言?”
秘史歪着身体,向人群里伸出脖子道:“他可是邶士子的副手!”
“邶士子案可是九灯寺一大丑事,以邶士子为首,牵涉九灯寺上下几十余人,以公谋私罪状百条,当即便被下了死刑。可见陛下怒火多大,可他为何无事端端?”
秘史缩回脑袋,道:“他在前年初春殿试中夺了满灯,九灯。这九灯时隔三十七年才出一位,定是这九灯护了他。”
楚师门下、九灯却是邶士子副手,听的众人五味杂陈。
秘史盯着督史道:“不过,本史听闻督史大人是孤子,这或许与督史的经历有关吧,各位可不要挤兑督史大人啊!”
秘史看似在为督史说话,实则是处处贬低着督史。
座上督史总算有动静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懒推了推太阳穴,细长双眼缓缓睁开。他面容极其俊丽,但与苍白的肤色组在一起却显得阴森可怖。
原本如大浪般涌起的话语声,随着督史起身渐渐歇去。
他清瘦高挑,走起路来轻盈无声,立于中台之上,看向秘史,黑瞳中带着几分审视。
秘史昂起头问:“怎么?”
清岁声音冷洌道:“长令大人今夜怕是不会到场了。如此,本该由长令大人接的审计印便由秘史大人代接而转至。”
清岁此话一出,众人觉得稀奇,不是将目光看向秘史,而是投向秘史身旁沉默寡言的许州尉,只等着他的反应。
许州尉放下酒碗,握拳置于膝盖,问:“督史这是想在容州开检昭?”
清岁看向许州尉,掷地有声回:“开检昭是本史之职。”
检昭一定要开,他有必须留在溯原的理由。
十年前,秋事堂屠了他师门,一夜之间他成草根孤子。他用三年从荒草连天的琴州一路攀到栖金城,拜入楚师长门下又在殿试中夺了九灯,他已有足够本事进入秋事堂揪出仇人,可陛下却将他遣到九灯寺邶士子位下。
他与仇人失之交臂,一步踏入邶士子的贼船,差点连命也搭进去。邶士子案发时拉他下水,以为有他在其中陛下会从轻发落,可邶士子高估了陛下对他的器重。
邶士子一齐人被处死,九灯寺上下视他为不幸,楚师长殿前讨伐他,都想他死了一了百了。如众人愿他受了四十廷杖,扔回牢里自生自灭。
他本该活不过那日,但天无绝人之路,那夜侍从向他扔下药丹,说秋事堂姓郄的主子要用他。四十廷杖没打死他,将他送到了秋事堂门前。
秋事堂的药丹能救他亦能杀他,他吞了药丹,赌上了性命,要打开秋事堂的门。秋事堂的主子说服陛下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以督史身份借检昭之名入溯原,将梨花教教主的头颅带回栖金城。
若一个月后他没能回栖金城复命,拿不到秋事堂给的解药,便只能在荒山野岭暴毙而亡。
三十有余的许州尉歘一下站起来,比左右官吏高出几个头,下颌狰狞的刀疤给他染上一层血性道:“可曾听过,吃了长令的宴席后,要乖乖跟着秘史离开容州?”
清岁与许州尉平视,道:“开检昭是本史之职。”
许州尉骤然踢翻桌子,拎起清岁的衣领,眼中充满不屑道:“在容州开检昭,你算什么东西?”
众人见状忙不迭送往后退,看话本的人收起话本要来帮忙,清岁招手示意他停下。
他神色未变道:“许州尉何苦为难,检昭是陛下之令,本史不敢违抗。”
“竟还有什么是邶士子副手不敢做之事?不想死就立刻滚出容州!”许州尉眼神危险警告他。
湖上疾风拍向船舫,吹着重铃猛撞船身,发出声声闷响,听得舫上众人心脏一震一震。
清岁沉下脸道:“若我说不呢?”
许州尉大手瞬间向他喉颈伸去,被清岁侧身躲开。许州尉迅速转身一掌击向他胸口。
腥味从喉中溢出,他咽下唾沫,以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你每年至栖金城求陛下接困于蝶兰的将士归家,长令大人可知?”
许州尉大手钳住他喉颈,厉声问:“你怎知?”
清岁开口,缓慢却字字扎在许州尉心里:“垂老的将士对朝廷毫无用处,你每年都去求,求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没用——”
“闭嘴!”许州尉收紧虎口,作势要掐死他。
喉管被大力压陷难以通气,瞬间涨红了脸,他艰难出声:“不出半年,我能让他们,回到大允。他们还能等多久,想必许州尉比我清楚。”
许州尉眼底猩红,低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出自楚师长门下,大允名将皆是我同门师兄,若他们去请示接将士归家并不难。”
“做梦!你都已被逐出师门,你凭什么?”
“牵涉邶士子案中所有人,其中包括栖金城的世家子弟,无一例外全都被处死。若我真被逐出师门,我还能活到现在?”
许州尉狐疑看着他。
清岁感觉喉颈的力量散了些,继续道:“楚师长声称将我逐出师门,陛下贬我至容州不过是平众怒。开检昭亦是我停留容州的借口,待检昭那日你们想怎么评就怎么评,我不会过多干涉,只想平安无事暂避此地,只要过了检昭日我便归栖金城。更何况这容州进来难出去更不易,又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我能做什么,你有何可惧?”
许州尉声音低沉下去道:“长令大人不会让你活过今晚。”
清岁扬起脸道:“长令大人让不让我活过今晚,看的是许州尉。”
“不出半年你能让将士都归家?”
“自然。”清岁望着许州尉,胸有成竹,语气令人信服。
“我会一直盯着你,别耍花招。”许州尉将清岁放开,沉着脸转身,大步向外走。
秘史见状连忙拉住人,反被推开。“许大人,你这是去哪!”
清岁将手掌覆于后颈左右拉着脖子吐出了一口气,差点没忍住掀了这舫顶。
他扯了扯衣领,不耐烦道:“秘史大人,接印吧。”
秘史看着许州尉离开的背影,预感不对劲。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跨步走到清岁身前,以地方之礼受之,等着督史将审计印放到手上。
但督史未动手,而是开口道:“秘史大人在容州待久了,莫不是忘了栖金城的礼仪?还是陛下之意在秘史大人看来是可行地方之礼便能受之?”
在地方,只有长令接圣意时才可行地方之礼,至于其他州尉、秘史、郡令等官吏皆要行栖金城跪礼。
秘史怎料督史会来这一出,倒对他另眼相看了半秒,而后回:“天子之意至高,无人敢侵犯。本史并未有轻视之意,只听从督史之意,代长令大人领天子令,本史才行此之礼。”
“本史传天子之令,遂能让秘史下跪接令。秘史只是代长令接令竟敢对天子之令行长史行之礼!莫非,秘史大人这是将天子与长令并论?”
此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祖坟遭劈啊!
秘史大人“扑腾”一声,双膝着地,伏在督史长靴前,使劲摇头:“不,不敢,督史大人,本史并无此意啊!”
纵使容州天高皇帝远,他也不敢这般明晃晃冒犯天子啊!这一刻他仿佛被架在乾坤殿,被天子金眸审视。
众人亦被吓得腾到地上,前额贴地,长袖掩首,低眉祈祷。
督史此刻的话语仿佛镀上金般厚重:“十日后便是检昭之日,届时如何评定全看在座各位日后能否全意配合。”
经督史如此一激,场上官吏总算意识到看似出身低微又瘦弱,本该如杂草般被扫开的督史,却如带钩刺的蓖麻般不好对付。
以至退席时,督史带着侍从大摇大摆走在金光流舫前端,身后隔着能放下一个茅厕的距离是乌泱泱的官吏挤在一起,互相扒拉着走。
官吏下舫陆陆续续上了观荷桥。
柳条悬于月下,随晚风轻起,拨弄顶顶乌纱帽。
空气中忽然飘来浓烈酒味,令清岁皱了眉头。
悉悉索索的动静从假山传来,“砰”一声,一条黑乎乎的物体砸到清岁脚边。
再看,是一男子,此人身上酒味浓烈,一头黑发从四面八方翘去,衣裳破烂亦不合身,手臂与小腿袒露在外。像巷子里吃醉酒便胡搅蛮缠的叫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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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昔荷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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