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空

“呀!”沈听珠与杜如筠同时低呼出声,满是惊异与新奇,这小小木箱,竟藏有如此奇巧。

沈听珠目不转睛地盯着箱中奇景,道:“这……这也太精巧了!”

菖实自豪道:“这是我们六郎君耗费了许多心思,亲手所制的小玩意儿,里头藏着机簧,一触便能引动,郎君说,博您一笑便好。”

沈听珠和杜如筠对视一眼,皆感意外。

沈听珠盯着那些灵动的小人儿,不觉一笑,连着今晚的郁结都被这精妙的戏法驱散了几分,“真真是……巧工!替我多谢六郎君,此物…甚是有趣,我很喜欢,烦劳他病中费心了。”

菖实见礼物讨了欢心,松了口气,笑嘻嘻地应了:“娘子喜欢,我家六郎君这病,只怕立时就能好上三分,小的这就回去复命!”说罢,又行了一礼,脚步轻快地退走了。

杜如筠陪她看了一会儿光影,见天色黑定,温言宽慰了几句,这才起身告辞。沈听珠又独自在帐外坐了许久,直到营地篝火渐次暗去,寒意侵骨,才抱着匣子与兔儿默默回了营帐。

*

翌日清晨,猎场薄雾未散,沈听珠因昨夜睡得迟,精神有些不济,想着去马厩看看追云,散散郁气。

行至半途,却见前方小径上立着一人,身着绯色常服,腰束玉带,身形清癯,颌下三缕长须,正是当朝尚书右仆射窦孜彦,他似在沉思,见了沈听珠,脚步一顿,“沈家小娘子?”

沈听珠忙敛衽行礼:“小女听珠,见过仆射大人。”

窦孜彦微微颔首,目光却未曾移开,沉吟片刻,竟突兀问道:“敢问小娘子,你生辰八字几何?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所生?”

沈听珠虽觉这问题唐突无礼,但对方位高权重,她不敢怠慢,只答道:“回大人,小女生于静宁六年,二月十六日,申时三刻。”

“静宁六年……二月十六…申时……”窦孜彦喃喃复述,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精光,似是惊讶,又似恍然,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他喉头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好时辰,好时辰。”

旋即,他不再多言一句,转身疾步离去,只留沈听珠一人呆立原地,这位仆射大人位极人臣,素来以持重威严著称,方才那失态的神情,绝非作假,可自己一个深闺女子,生辰八字有何不妥,竟能惹得他如此惊怖?

沈听珠心头疑云密布,无心再去看马,只觉这猎场春晨的薄雾,都透着几分莫名的诡谲。她乱走着,不知不觉离了主帐,去了一处偏角,却见一块半人来高的青灰大石,孤零零地矗立在溪边。

沈听珠停在石前,神思恍惚。昨日种种,纷至沓来,搅得她心乱如麻,这石头,亘古不变,无喜无悲,倒似比人快活自在。

正出神间,身侧一个带着几分疏懒笑意的声音响起:“贫道见小娘子对这顽石枯水看得入迷,可是有几分见解?”

沈听珠一惊,只见离她几步之遥,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站了一个年轻郎君,此人打扮甚是奇怪,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道袍,浆洗得有些发白,宽袍大袖,颇不合时宜,他面容清俊,头发松松挽了个道髻,斜插一根乌木簪子,手中拄着一根九节竹杖。她只道从未见过此人,观其形貌,既非营中将士,也不似随行文官,倒像个云游四方的野道士。

她心中警惕,面上却维持着世家女的矜持,微微颔首:“道长有礼,不过是天色正好,偶然驻足罢了。”

那道士闻言一笑,“贫道山寂,偶经此地。小娘子此言差矣,世间万物,缘起缘灭,何曾真有‘偶然’二字?”他拿起竹杖点了点脚下,又指向那块大石,“譬如这石,亿万年前或为高山巨岩,崩落至此,立于溪畔,受风霜雨雪,历千载而不移,看似恒常,然其内里,水流穿凿,孔窍暗生,无时无刻不在‘变’中。”

他上前两步,竹杖轻轻敲击大石,发出笃笃的微响,“佛家有言,观诸法如幻,本无生灭。今日之石,非昨日之石,亦非明日之石,此谓不变化,亦谓不生灭。”

山寂顿了顿,竹杖指向溪水:“这水奔流不息,逝者如斯,你此刻所见之水,瞬息已非方才之水,然则水之为水,其性恒常,不因流动而失其根本,变与不变,生与灭,本是一体两面,如影随形。”

沈听珠努力思索着“不变化”、“不生灭”的含义,却只觉得如同陷入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她蹙起秀眉,诚实地回答:“小女子愚钝,实在不解这其中的奥义。”

山寂轻笑一声,目光落在沈听珠微带困惑的脸上,“深奥?倒也未必,譬如小娘子你,方才观石出神,是见其坚乎?见其空乎?抑或是……见其历经磨砺而犹自矗立?这‘空’,绝非顽空死寂,真空之中,妙有存焉,这‘无’,亦非断灭虚无,无相无不相,万法皆可从中生,执着于有,如抱石溺水,执着于无,亦如渴鹿逐焰,终是迷途。”

他微微摇头,“情之一字,亦复如是,执着于有,困于情障,如蚕作茧,执着于无,强求断灭,亦是颠倒,不执两端,方得自在。”

沈听珠似懂非懂。

山寂见她茫然神色,全然不解他玄机妙语,眉头一蹙,他本非厌烦,只是胸中所悟如鲠在喉,难得一遇似有缘法之人驻足石前,却是个不通文墨、不晓禅机的闺阁女子,心中那股子急于点化的热切便化作了几分气恼:“贫道观你神思郁结,独对此石,只道是心有挂碍,或可稍加点拨,不想竟是块不开窍的顽石,连这最粗浅之理都如对牛弹琴!白白浪费贫道口舌!”

“罢!罢!罢!”山寂连道三声,“朽木!顽石!机缘未至,强求何益?贫道去也!”说完径自转身,飘然远去。

沈听珠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化和嫌弃搅得莫名,对着空林,忍不住小声嘟囔:“什么山寂道人……说话古里古怪,好没道理!”她不过是对着溪石发会儿呆,怎就招惹来这通玄乎又训斥的话?心中烦闷被这无端遭遇搅得更添一层,再无心看什么石头流水,快步朝营帐走去。

日头升高,营地里人声鼎沸,准备行猎的郎君们呼喝着整备鞍马弓矢,沈听珠气鼓鼓地掀帘进去,见沈听娩正对镜理妆,忍不住将遇道人之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末了犹自不平:“……阿姊你说,这人是不是古怪得紧?我好端端在那里看石头,他上来就说什么石头不变又变、水不生灭的怪话……我不过答了句听不懂,他便恼了,骂我‘朽木’、‘对牛弹琴’,好生无礼!也不知哪里来的野道士,跑到皇家猎场来装神弄鬼!”

沈听娩听到那道士自称“山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四,你可知你口中的这位野道士是何方神圣?”

“嗯?”沈听珠一愣。

“我的傻小四。”沈听娩带着点宠溺的笑意,说道:“你哪里是遇到了什么野道士?你遇见的,是那位最是特立独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皇子——赵明思!”

“六……六皇子?!”

①“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出自宋代吴泳的《水龙吟·寿李长孺》

②“不变化”、“不生灭”,“空绝非真空,无亦非全无”取自僧肇所著文章《不真空论》

感情面解析:

1.不变化不生灭

石头看似不动(恒常),但内部被水流不断侵蚀、形成孔窍(变化),本质上每一刻都在“变”(无常),亿万年前可能是山岩,现在是溪石,未来可能变成沙砾(生灭流转)。所以,不变化是指其作为“石”这个概念的相对稳定性,但不生灭是错的,它时刻在变化生灭的进程中,看似不变,实则恒变。

寓意听珠的情感状态(对赵玉琮的误会、羞愤、失落)就像这溪水,是流动变化的,不会永远停留在痛苦中(不必执着于当下的情绪)。同时,她自身的本质(作为沈家四娘子、一个独立的人)就像石头的“石性”一样,是相对稳定的,不会被一时的情感风波彻底改变(要看到自己的本真价值)。

2.空绝非真空无亦非全无

“空绝非真空”:空不是死寂、一无所有。它是指万事万物都没有独立、永恒、不变的“自性”(本质),都是因缘和合而生,缘散则灭(缘起性空),但这个“空”不是虚无,而是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妙有),是生起万法的本源。比如,石头的空(内部孔窍、无自性)恰恰是它能被水流塑造、能被月光穿透、能被听珠赋予想象空间的原因。

“无亦非全无”:无不是绝对的断灭,不是什么都不存在,它是指事物没有固定不变的存在形态(无相),但又并非完全不存在(无不相),它超越了“有”和“无”的二元对立。

听珠对赵玉琮的情和由此产生的痛苦,本质上是空的——它基于误会,并非真实不虚的“两情相悦”(无自性)。但空不等于这段经历没意义或她的感情不真实,它带来的体验、感受(妙有)是存在的,是人生的一部分。

她感到的失落、羞愤(看似是“有”),终会消散(归于“无”),但无不是彻底的消失,它会成为她成长的养分(无相无不相),她需要看透情感的空性(非实有),但不必强行压抑或否定自己的感受(非全无)。

3.执着于有,如抱石溺水,执着于无,亦如渴鹿逐焰,终是迷途。

执着于有:指听珠执着于她对赵玉琮的情是真实、永恒。比如,她认为赵玉琮之前对她种种好就是对她有情(抱住了这个“有”),无法接受这只是“爱屋及乌”,因而痛苦不堪(溺水)。

执着于无:指如果她走向另一个极端,强行要求自己断情绝爱,心如死灰,认为一切都是虚无,毫无意义(渴鹿逐焰),这同样是另一种形式的痛苦和迷失,因为人的情感是无法被绝对“无”化的,强求会带来压抑和扭曲。

而听珠当时的心情:

发现喜欢的赵玉琮其实和姐姐两情相悦。

她觉得自己之前对赵玉琮的心动是不知羞耻、背叛了对自己好的姐姐。

非常痛苦、羞耻、自我厌恶,无法抑制又强行封闭感情。

所以山寂是想劝听珠走中道——不要钻进“羞耻—痛苦—自厌”的死循环,不执着于情有(不沉溺痛苦幻想),也不执着于情无(不强求彻底断灭),坦然承认情感的存在(缘起),看透其虚幻本质(性空),让情绪自然流动,不粘着,方能自在,否则会一直痛苦。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万事一字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宁得岁岁吵

不小心与嫡姐换亲后

道姑小王妃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碎玉沉珠
连载中坏牙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