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他身旁几个惯常帮闲的纨绔立时挤眉弄眼，发出几声嗤笑，虽不敢高声，但不怀好意的目光，已引得旁席小声议论了起来。
裴之巽抬眸看向他。
杨子邈正说得兴起，冷不防被这道视线攫住，下意识抬眼去迎，只见裴之巽两只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杨子邈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
裴之巽见杨子邈噤若寒蝉，缓缓收回了视线，仿佛只是随意瞥过，他以袖掩口，极轻地咳嗽了两声，瞧着仍是一副病弱的模样，恍若方才那一瞬迫人的清冷气势，不过是旁人的错觉。
杨子邈再不敢朝沈听珠方向觑上一眼，连他身边几个帮闲，也缩了脖子，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沈听珠虽未完全看清这场无声的交锋，却敏锐地察觉周遭刺人的嘲弄已然平息，她心中微讶，抬眼正见裴之巽安静地坐在偏角，侧影清隽，如同一节临风的修竹，与世无争。
她朝他微微一笑。
裴之巽颔首示意，此时，菖实悄然回到他身后，借着俯身添茶的工夫，将偏殿所见所闻低声复述了一遍。
袅袅热气模糊了裴之巽的眼睫，他静静听着，端起斟满的茶杯，道：“知道了。”
“菖实。”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一点，声音极淡，“去查。”
菖实垂首：“是。”
“其一，细查是谁对商秋下手，劫走寿礼，皇家猎场，守卫森严，此人必有内应，或身负绝顶轻功，踪迹务必查明。”
“其二。”裴之巽顿了顿，眼神幽深莫测，“去查赵玉琮……我要知道，一些旧事。”
菖实领命，再次无声无息地退入阴影之中。
*
宴席渐入尾声。赵献琮憋着一肚子火，觑了个空，抓了杨子邈，将他拖至回廊，他早没了殿内那点子虚情假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杨子邈踉跄一步还未站稳，赵献琮又是一脚兜心踹来，正蹬在他小腹上。
“蠢材，这就是你给本王出的好主意？”
杨子邈嘴角渗出血丝，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告饶道：“小王爷息怒，小的…小的该死，实是没料到那沈四娘如此…小王爷容禀，听小的……”
“听你？”赵献琮犹不解恨，上前一步，抬脚又要踹下，口中骂道：“没用的东西，本王的脸面……”
话音戛然而止——呼地一声，冷风挟着凌厉杀意自身后袭来，赵献琮只觉肋下一阵剧痛，整个人被踹得离地飞起，又重重落下砸在杨子邈的身上，两人滚作一团，痛呼声叠在一起，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赵献琮眼前发黑，挣扎着想看清来人，却见一道黑影没入廊下，不见眉眼，只抛下一句警告：“再敢生事，取你狗命！”
话音落，黑影已杳无踪影，廊下只余下穿堂的寒风，以及地上哀嚎呻吟的两人。
殿内，沈听祈面色如常地坐回席位，端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一饮而尽，动作自然，不见丝毫异样。
沈听娩轻轻撇去杯中浮沫，道：“气可消了？”她状似无意，瞥了一眼殿外方向，“略施薄惩便罢了，莫要太过，这儿眼多，口杂。”
沈听祈放下茶杯，极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此时丝竹声再起，各宫妃嫔、宗室贵女纷纷献艺，或抚琴，或起舞，或吟诗，满殿笙歌鼎沸，就在一曲琵琶独奏将将落下尾音时，异变陡生。
坐在中后排席位的路婕妤，忽地身子一软，伏倒在案几上，近旁侍立的宫婢失声惊呼：“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皇帝眉头微蹙：“传奉御！”
丝竹骤停，欢声顿止。众人目光齐集，几名宫婢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将路婕妤小心搀扶起来，须臾，奉御提着药箱急趋入内殿诊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方出来禀道：“陛下，天佑皇家，路婕妤身怀龙裔三月有余，方才乃是一时气短血亏，导致晕厥，幸而龙胎脉象安稳，只需静心安养，辅以汤药调理，应无大碍。”
喜脉！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皇帝春秋正盛，然近年后宫已鲜有喜讯传出，路婕妤位份不高，平日又不得圣宠，谁能料到竟是她拔了头筹？
皇帝听到“喜脉”二字，面上却无多少再为人父的喜色，反是眯起眼眸，眼中似有震惊、疑虑、猜忌，甚至还闪过一丝厉色，这异样的神情只一瞬即逝，皇帝如常道：“既是龙胎，着即好生照料，不得有误。”
一场虚惊过后，太皇太后微露倦容，略说了几句体面话，便散了宴席，众人各怀心思，依序告退。
沈听珠正欲快步赶回营帐，却被息竹拦住了去路。
“沈四娘留步。”息竹面无表情道：“陛下口谕，宣您即刻去北面高台觐见。”
北面高台，烛火通明，皇帝已换下繁复的礼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远眺着猎场无边沉沉的夜色。
沈听珠依礼跪拜，“臣女沈听珠，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身来，烛光在他面上落下两半，一半明一半暗，只听他道：“你今夜献与太皇太后之物，倒是有趣……只是，朕观此物，精巧有余，却绝非你先前所言的惊世之作，是未能烧成，还是…另有隐情，蓄意欺瞒？”
沈听珠伏于地上，心知无法隐瞒，颤声道：“陛下明鉴，臣女罪该万死，今日寿宴所献之礼，实非臣女原备之物……那寿礼在献礼前，竟于侧殿失窃了，臣女惶恐，求陛下治罪！”
“哦？失窃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更显森然，“就在这戒备森严的猎场之内？就在太皇太后的寿宴之前？沈四娘，你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妥当。”
皇帝这般言语，显是全然不信她这失窃之说。沈听珠喉咙发干，沉默片刻，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臣…臣女…万死……”
“轰隆——！”
恰在此时，窗外青光一闪，电照长空，滂沱大雨直泻而下。
“闲折海榴过翠径，雪猫戏扑风花影。”引自宋代秦观《蝶恋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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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失窃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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