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之巽忽然迸出一阵急咳,本就病弱的清瘦身姿晃的似是快坐不住了。
沈听珠赶紧扶住他,“六郎……”
就在此时,回廊的另一端,赵玉琮方追来,见沈听珠,他心头一松,眼底漾出欢喜。
下一瞬,只见沈听珠俯身凑在裴之巽身旁,两人挨得极近,裴之巽微微仰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远远看去,二人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亲昵。
裴之巽似乎有所觉,抬眼越过沈听珠的肩头,直直投向不远处僵立的赵玉琮。
两人视线在半空相撞,裴之巽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宣告。
沈听珠并未察觉身后赵玉琮骤变的脸色,也未曾留意裴之巽与赵玉琮之间无声的交锋。她看着裴之巽苍白清寂的侧脸,想到鬼市一事,正待鼓起勇气开口,却听裴之巽忽道:“四娘来得正好,方才在此品读‘风定池莲自在香’之句,忽有所感,偶得一首小诗,不知可否劳你品评一二?”
沈听珠微怔,随即应道:“六郎请讲。”
裴之巽目光掠过湖面风荷,声音清泠:“风定池莲香暗流,月凉如水浸孤舟。残荷听雨三更后,犹抱寒枝待晓秋。”
吟罢,他微微蹙眉,“只是这第二句‘月凉如水浸孤舟’,我总觉浸字力道稍过,欲改作溯字,又恐太过清冷,四娘以为如何?”
沈听珠凝神细思,眸中渐现光彩,“好诗,‘残荷抱寒枝待晓秋’一句,孤傲清绝。至于浸字……”她略一沉吟,“确如六郎所言,稍显刻意,若用溯字,作‘月凉如水溯孤舟’,月光如水回溯孤舟,不仅更见灵动,那份清冷寂寥之感也愈发真切了。”
裴之巽眼中掠过一丝欣赏,“‘月凉如水溯孤舟’……妙极!四娘一字之易,竟令全诗境界顿开,知我诗者,四娘也。这溯字,既合水月之景,又暗合孤舟逆旅之意,比我原句高明得多。”
二人相视而笑,竟有灵犀相通之妙。清风拂过,吹起裴之巽宽大的袖袍,他忍不住又低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现真切的笑意。
这一幕落在赵玉琮眼中,只见二人言笑晏晏,神态投契,仿佛自成一方天地,再容不下他人。
他胸中蓦地一刺,方才的欢喜霎时冷了下来。
沈听珠却因这诗词相和,心神稍弛,方才鼓足的勇气又消减几分。她望着裴之巽苍白清寂的侧脸,终是轻声问道:“六郎不必客气,只是我有一事冒昧,近日你可曾出门?或是去过一些特别之处?”
这话问得突兀。裴之巽沉默片刻,看向自己那双腿,声音低哑下去,说出的字像是熬久的苦药汁,既苦又废,“四娘说笑了,我这等残躯,囿于方寸之地已是寻常,何谈出门?更遑论…去什么特别之处了,便是出门,流言蜚语,我也受不住。”
那特别之处四个字,他念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自嘲。
沈听珠心头一刺,顿觉失言。她那点试探的心思,在裴之巽这直白得近乎残忍的伤疤面前,显得如此多余。
所有关于鬼市的疑问瞬间堵在喉间,再难宣之于口。她慌忙想要解释,声音却哽住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六郎,是我失言了,我……”
水风穿廊而过,带着荷花的初香,绕在沈听珠和裴之巽身上,停了又停。
*
碧波荡漾,湖对岸一片绣球花映在水中摇动着,像是地中燃着五色的云火。沈听珠心头空落落的,别了裴之巽,漫无目的地沿着回廊走了几步,转过回廊拐角处,迎面撞见了杜如筠。
她与几个贵女正自赏花,沈听珠见状,急切地上前一步,“九娘,裴六郎的腿疾,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杜如筠叹息一声,摇摇头,说道:“四娘,裴六郎的腿疾…是当年重创所致,经络已断,非药石可及,太医署诸位圣手都曾会诊,结论…皆是一样,除非……”
“除非什么?”
杜如筠见沈听珠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忍,却也只能实话实说,“除非有神药,或是神仙手段,才能医治几分。”
沈听珠眼中熠然闪了一下光,很快黯淡下来,她一时失语,呆呆站着,连杜如筠何时告辞离去都未曾留意。
身后,赵玉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沈四。”
沈听珠转身正对上赵玉琮,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近前,紧抿着唇,眸中显出几分受伤之色。沈听珠心头那股憋闷了许久的委屈和怒火,一下烧了起来。
“世子有何贵干?”她想绕过他,手腕却被赵玉琮一把攥住。
沈听珠挣了两下没挣开,抬头狠狠瞪着他。
赵玉琮被她这态度刺得心头一痛,他向前一步,声音紧绷,又略有醋意:“你与那裴之巽……那般…是何道理?”
“你胡说什么?!”沈听珠甩开他的手,清亮的眸子里燃着怒火,“你以为谁都与你一样?惯会勾三搭四,用情不一,今日是十五娘,明日是那些围着你说笑的女娘,后日还不知是谁,你……”
沈听珠顿住,想到阿姊,想到他与薛意薇,与众女娘,登时气得浑身发抖,“阿姊一片真心,可你呢?你可曾珍重过半分?你四处招惹旁人,处处留情旁人,你…你简直……!”
赵玉琮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阿姊二字砸得懵了几下,眉峰紧锁,脸上尽是茫然与困惑,“什么阿姊?什么真心?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辜负过谁的真心?自春狩那日,你便躲着我,避着我,与我别扭,今日更是……你与我说清楚,到底是为何?!难道……”
他脑中闪过送出的白狐皮和花灯,一个念头陡然冒了出来,带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试探。他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低,“难道,你对我……”
“因为我讨厌你!”沈听珠吼出声,泪水冲出眼眶,“我不想与你一道,更不想见你,请你今后离我远些,越远越好!”
赵玉琮如遭雷击,后半句“并无半分情意”还未出口,方才的试探与那一丝隐秘的期待,已被沈听珠击得粉碎,尖锐的痛楚烧尽了他所有的理智。
“……好。”
赵玉琮深深看了沈听珠一眼,“好……好!讨厌我是吗?不想见我是吗?沈听珠,如你所愿,我走,我这就走,从此…再不来碍你的眼!”说完,便大步离去。
沈听珠看着他的背影,巨大的委屈和心痛似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支撑不住,靠着廊柱,滑坐在地。
赵玉琮疾步走出很远,胸中那股郁气越积越沉,心头的怒意痛楚并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他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住。
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丢下她走了?她方才那样生气,那样委屈……万一……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玉琮狂奔回去,可待他回了廊下,已是空空如也。
赵玉琮茫然四顾,颓然地靠在一旁的廊柱上,重重揉了揉眉心。
*
夜幕低垂,喧嚣了一日的生辰宴散尽,众人各回了各家,知福园里静悄悄的,只有挂在檐角几盏夜灯在风中轻轻摆动。
沈听珠合拢房门,将脸深深埋进被褥里,再也抑制不住,闷声痛哭起来。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敲打着窗棂,如同天地陪她一同呜咽。
直到哭到嗓子干哑,眼睛肿痛,剧烈的抽噎才渐渐平息下来,沈听珠慢慢坐起身,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点起烛火,铺开一张薛涛笺,提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千言万语,万般心绪,堵在胸口。她蘸了墨,手腕微动,一行行字迹浮现纸上:“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笔走至此,已是力竭,最后一句,她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心力,颤抖着写下:“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写完最后一个字,手腕一软,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案上,滚了几滚,留下一道刺目的墨痕。
她怔怔地看着笺上那几行诗句,仿若看到了自己那颗被反复揉搓、碾碎的心。
沈听珠骤然将纸笺揉成一团,用力掷向别处。
纸团无声地滚落,隐没在阴影里。
烛火在雨声中摇曳了一下,终是熄灭。
闹别扭啦[爆哭]
①“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引自欧阳修《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②“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引自汉乐府的《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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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两心难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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