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冷玉把目光落在那句——
“我是自由身。”
她觉得内心被挖空了一块，正簌簌漏着风。
然后升起巨大的讽刺。
对曾雁来说，自由诚可贵。四岁的女儿是不舍与牵绊，也是必须、迫切斩断的累赘和负担。
无论信里写了多少句“抱歉”，也无法掩盖这一事实。
又或者，正因为这一事实无法掩盖，曾雁才会一次次地向她说抱歉。
那么吴老师又是什么角色呢？
她教书育人，她博学多才，她抗争向上。她拯救了一个被迫陷入泥沼、看不见未来的可悲女性。
但她同时也伤害了一个本该拥有母爱的无辜女性。
曾雁花大篇幅，给陆冷玉写出她和吴老师的过往，又是为了什么？
是解释、是推卸，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得到女儿的理解和原谅吗？
陆冷玉不知道。
但如果是，曾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陆冷玉把思绪清空，重新细看这一整页的文字，尝试站在曾雁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她发现，在曾雁当时的处境，以她陆冷玉现在十六岁高中生的思维，没有任何办法更处理得更好。
被至亲禁食断供威胁，她能说不吗？
她只能嫁。
在婆家看人脸色被逼生，她能说不吗？
她只能一年一年地生，直到生出男孩，两个男孩，三个男孩。
不爱的丈夫、压抑的环境、做不完的家务得不到认可的付出，她能说不吗？
她只能把无偿的家庭劳动自认作对夫家婆家的爱。
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她不能说不，所以她忍。
当有一天她能了，她也就跑了。
陆冷玉想，换做是她，她会做出和母亲一样的选择。
可是陆冷玉又想，她才是那个被抛弃的女儿。她们终究有着泾渭分明的立场。
把手按在信上，陆冷玉艰难地理出自己的观点——
她完全理解曾雁。
理解一个有抗争精神的女性。
但她永远不会原谅曾雁。
不会原谅一个狼狈叛逃的母亲。
……
信件的最后部分写道：
“我的名字叫‘曾雁’，常人都管我叫‘雁子’，叫着叫着，就成了‘燕子’。”
“说起‘燕子’，人们大多会想起春燕呢喃、燕语莺啼；而说起‘大雁’，则是鸿鹄之志、展翅高飞。”
“燕子本身没有错，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燕子’。更不喜欢有人对我说，‘曾燕’才像女孩儿的名。”
“而你，我的孩子，玲玉。自你出生，我一直这么叫你。”
“但我给你起的名字，其实是‘冷玉’。”
“出生登记的时候，我清楚明白，说的就是‘冷玉’。登记员写完了，我也仔细看了，没有错。”
“你姓陆，我没本事，动不了。‘玲玉’，也不是我起的名。我只能暗暗做一些手脚，想在你身上留下一点点属于我自己的印记。”
“这事儿其他人不知道。我想过，等你以后读书了，发现了，家里人当作个意外，大可以再改回‘玲玉’。”
“如果不改，或是改不成，那就真正遂了我的愿。”
“我知道，这可能不是一个好名字。”
“等你到了十八岁，你可以改成你真正喜欢的名字。”
“无论如何，是妈妈自私，对不起你。”
曾雁直说了她动手脚改名的缘由，但没说改成‘冷玉’的含义。
陆冷玉想，在‘玲玉’的字形限制下，可选择范围并不大。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旁的原因，也许是曾雁觉得冷。觉得家里冷，觉得家里人心冷，觉得整个世界冷。
‘冷’，是她生孩子当时当刻，最直观的感受。
又或许是，她剥离一切感情，她心如死灰，她为自己和女儿筑起精神保护的围墙。
围墙的名字叫做‘冷’。
至于玉的冷暖之分，冷玉寒玉中的极品——翡翠。
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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