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冷玉没去吃完饭,留在座位上把信看完。
四页作文纸写得满满当当。
在信件后半部分,曾雁说起自己和那位语文老师的事。
“学校跟我们店里买了一批扫帚和垃圾篓,我那天原是去送货。天气很热,我忙了大半天,在教室门口歇脚乘凉。”
“里头在上语文课。我听见老师在讲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我数学不好,中考就是差了这几分。但我喜欢语文、喜欢作文。鲁迅的文章我在中学时曾读过,除了这篇,还有别的。只是别的有些太深奥了,没读懂。我拿去问当时的老师,老师也讲不清楚。后来嫁了人,更加不再有心情看书写字。”
“那天,我就在门边,听了一节课。和我上学时听的不同,那节课的重点不在于课文的主旨意义、行文方式,而在于鲁迅本身。”
“讲鲁迅,讲《狂人日记》,讲《祝福》。”
“讲封建礼教对人的迫害。”
“我记得很深刻。老师敲了敲讲台,语气很轻,很缓慢,问出那句——”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在门口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我想起你外公说,女子生来就是要嫁人的。嫁到哪儿,哪儿才是你家。千百年来都这样,你不服也没用。”
“我想起你奶奶说,女人都怕生娃,但哪有女人真就不生娃?不生,那还叫女人吗?老祖宗的香火不就断了?”
“我还想起你爸说,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和老人起冲突。这是礼数,我们得守着。”
……
“那天下课,老师就发现了我,但没说什么。我想上去打个招呼,却又胆小。”
“第二天早晨,我干完店里的活,还没到吃饭的点。我在街上走了很久,又去了学校。”
“门卫认得我,让我进去了。我去那间教室一看,学生们却在上数学课。于是我灰溜溜地走了。”
“我想,等下一周,同一个时间,准会是语文课吧。”
“我就这样认识了吴老师。”
“我和吴老师说,我很喜欢鲁迅,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他的文章。吴老师人很好,说正好后面没课,请我去办公室聊聊。”
“吴老师给我讲鲁迅,讲新文化运动。
“讲吃人的社会。”
“讲青年的觉醒。”
“吴老师说,班上最认真听讲的学生都比不过我。还说和我聊天就像大学时和同学讨论,让人激情澎湃。”
“办公室还有一位刘老师,也时常参与进来。我们仨年纪相差不大,就这么约着聊文学、聊思想。”
“两位老师还借了我不少书。我不敢拿回家,就放在店里闲时看,看完再拿到学校还。”
“和吴老师一起讨论文学的日子太快活了,二十年,我从未觉得那么自由。”
“许是见了光明,我再难以忍受黑暗。”
“后来,我就把我被迫嫁人生子的来龙去脉和吴老师说了。我说,每一天,我都愈发痛苦。”
“吴老师说,‘如果不忍了呢?你也有权力,追求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我说,我还有个女儿。我走不了。”
“吴老师说,‘你很有文学天赋,你该继续念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的人生不应局限于此。’”
“我说,算了,我认命了。”
“可是那天我回到家,你奶奶突然提起领证,我一下就慌了。”
“再然后,竟升起一股希望。”
“我意识到,我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逃离的时机,此时正摆在我面前。”
“我离了生我养我的曾家。但我又没登记结婚,不算是陆家的人。”
“——我是自由身。”
“只要我走了,只要我走得够远,就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历、挖掘我的过往。”
“我来不及道别,只给吴老师留了一封信。”
“我说——”
“‘谢谢你,我要去追求我的人生了。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如你一般明媚自由的女子。’”
看到这里,陆冷玉心跳漏了一拍。
她忙返回前面查看人称代词。
——吴老师,竟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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