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冷玉的妈,名叫曾雁。
曾雁很喜欢自己的名字,但不喜欢给自己起名字的人。
那人把她许给了陆安明,在她15岁的时候。
为了3万块的彩礼。
曾雁绝食几天,晕了。醒来在床上躺一周,等到能起身,又在院里走一天。
最后点头答应嫁人。
十八岁生了孩子,没到法定婚龄,办不了结婚证。但这点小事没人着急,反正孩子生了,酒摆了,这辈子也就定了。
等到她二十一岁,阿娟突然一拍脑袋,说该去登记的。
曾雁一听,一激灵,赶在领证前跑了。
当时才四岁的陆冷玉记不得事。关于曾雁的过往,基本是由阿娟、或是旁的婆婆阿姨告诉她。
阿娟最喜欢在干家务时和陆冷玉闲聊,开篇总是那句嚼烂了的——“你妈心狠。”
具体怎么狠,有几种说法。
曾雁刚跑,陆冷玉又还小,家务只好落在阿娟一人身上。她洗碗时,就让陆冷玉搬个小板凳在一旁跟着学。
“我真是看走眼了。我以为雁子他妈老实本分,能把女儿教得好。谁知道雁子跟她那狠心的爹一个样!”
“她爹为了几万块钱就把女儿卖了,你说心狠不狠呐?”
“我们家接她过来,也是想让她来过好日子的。生个你,往后再生一两个弟弟,和安明做点小生意,以后不就享清福啦?”
“她在这几年,我也没亏待过她。你出生那时,我好生照顾她,生怕着了凉、害了病。你出去问问,谁不说我们对儿媳妇好?”
“是,我当时没把镯子给她。但她又不是不能生了,往后两年给,也是给。她就这件事记恨我。”
“哎哟,白眼狼!说跑就跑了,家不要,老公不要,女儿不要!我闹心啊,这个月就没睡一个好觉!”
那时陆冷玉只会点头。她不理解卖女儿,不理解什么镯子,也不理解亏待不亏待,反正奶奶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也觉得她妈心狠,抛家弃女,十恶不赦。
可半个月后,风向又变了。
这回阿娟没在她面前叨,是她过了几年,才听别人讲的。
说是曾雁在出逃半年前,和别人好上了。
那人是镇上中学的老师,很年轻,教语文。曾雁那段时间在亲戚家杂货店帮工,理理货、记记账,日子很是清闲。
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起别的心思。
她去旁听初中生上课。
一来二去,和教语文的先生看对眼了。
当然,这是别人议论曾雁的闲话。真实情况,陆冷玉不得而知。
陆冷玉记得,有天阿娟端一盘拧成麻花的衣服往阳台走,她拿一把红色塑料衣架跟在后头。看见角落一丛芦荟,是曾雁留下的。
衣服簌簌抖开,阿娟声声叹气:“跑就跑了吧,拦不住的。你以为她跟谁好,其实她也不一定是跟谁好。不然也不至于跑得干干净净。”
阿娟说:“心狠的人呐,她只跟自己好。”
幼时的陆冷玉却把这句话记下了。她想,她也要做一个心狠的人,只跟自己好。
后来李芳玉嫁进来,阿娟这话就显得不好听了。在新儿媳跟前频频提起旧人,算怎么回事?
只是念叨成了习惯,也难改。
每当她和陆冷玉单独呆在一块,手上恰好又有点活要干,就容易触发“你妈心狠”这个开关。
再说李芳玉这边。她泼辣性子,天天在外闯荡,不可能不知道曾雁的事。
毕竟是前头的“姐姐”,嫁进来之前,总是方方面面了解过的。
比如,确认曾雁不是因婆家打骂而出走。
以及,确认曾雁不是因丈夫心里有别人而出走
最后,确认曾雁走得干干净净。
她从不跟人背后议论曾雁。至少,陆冷玉没亲耳听过,也没见有好事者转述过。
就算旁人主动提起,她也三言两语绕过去。
最多说一句:“这么久了。当时我年纪也轻,哪知道这些事。吃面吃面。”
陆冷玉以为她和亲妈的缘分就这么断了,断就断了吧。
可她上了高中,却收到一封信。寄到学校的,没写班级,只端端正正写了收件人:陆冷玉。
在收发室积灰大半学期,才被眼尖的同学见着,给捎了回来。
她想不出有谁会给她写信。
情书吗?可是邮戳上的地名,她不认识。
她拆开一看——
亲爱的玲玉:
很冒昧写信打扰你。我听说你考上县城中学,祝贺你。我非常地高兴,也有一些积攒很多年的话,想对你说。
我叫曾雁,我是你的妈妈。
陆冷玉看到这里,上课铃响。她把信折起来,夹进厚厚的语文摘抄本。
她当下只有一个想法:曾雁的字迹,和自己的字迹,竟有点相像。
课后,陆冷玉去了趟卫生间。绕过两个在走廊对她吹口哨的男生,回到座位。
她再次看起那封信。
曾雁说,很抱歉当年不辞而别,我永远为此感到遗憾和痛心。
陆冷玉没有情绪波动。这些话,她四岁时听不懂,她八岁时得不到。现在她十六岁,已经无所谓了。
曾雁说起她娘家的事。
说她不是闹绝食,而是父亲不给饭吃,不给出房间门。
说三万块彩礼,名义上留给弟弟娶媳妇,其实早就拿去填了她爸赌钱的窟窿。
说她也想念高中,可惜差了几分,没考上。要是考上,也许就不用那么早嫁人了。
曾雁还说她出嫁之后的事。
说陆安明还算是个好人。她不怪他做生意失败,但怪他,在每一次陪她回娘家时,没有护着她。
说阿娟心狠。当初她生玲玉受了很大罪,还没出月子,阿娟就催着她生下一胎。
她太疼了,哭着说以后哪怕打死她她也不生。
阿娟哄她几句,说女人哪有怕生孩子的。然后把已经给到她手里的镯子要了回去。
第二天,汤药也没见端来。
曾雁说:我恨他们所有人,但我唯独对不住你,我的女儿。
一封信,陆冷玉看得很慢,好似怎么也看不完。
铃声又响。
这节课是物理,老师讲解力□□动中的参照系。老师说,参照系是假定不动的,被研究的物体运动与否,取决于它相对于参照系是否产生位移。
而要比较不同物体的运动,应该选取同一个参照系,否则就会产生混乱。
陆冷玉听进去了,她一向会举一反三。
她想,母、女,就是不同的参照系。
母亲有母亲的立场和运动,女儿也有女儿的立场和运动。
就像曾雁嫁到陆家有恨,她应该出走;而陆冷玉生于陆家,她应该留守。
陆冷玉还想到另一个角度。
当一个女性从女儿成为母亲,她就在两个参照系中产生混乱。
所以曾雁恨所有人,却唯独对不住陆冷玉。
一节课很快过去。老师拖堂两分钟把题目讲完,粉笔一丢,抓起三角板离开教室。
陆冷玉合上物理教材。
她闭上眼。所有思绪汇作两句话,作为对信件的前半部分的回应:
妈妈,没有得到爱的人,不需要说抱歉。
妈妈,没有得到爱的人,也不需要得到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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