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往上走了。”
苏时序被卷着雪意的冷风扑了一面,倏然缓过神来,向着苏瑜一伸手,“来吧,我们慢慢走。”
苏瑜顿了下,犹豫着把手搭上去,放进他温暖的掌心:“走吧。”
**
洛山君的居所是一处很简单的山间小院,推开略有腐朽的院门,便能看到院子里所有的布置。
一口水缸,一些怪石,一棵与屋顶齐高的桃树,和一间勉强能挡住风雪的木屋。
还有一地的枯枝败叶。
屋顶被阳光照得发亮,上面大概铺了一层冰雪融化后的水迹,雪水顺着屋檐向下流淌,正滴滴答答地敲在门前的石阶上,奏出与春天重逢的乐曲。
倒是有一处很奇怪。
门前的那棵桃树……竟然在此时开了满树的花,沉甸甸的,压满了枝头。粉红的花瓣散落下来,融不进院落里的萧条,像是有人一辈子都醉在春风里,走不出春天带来的美梦,不想改变,也不愿醒来。
洛山君扫了一眼院中的景象,对着到访的客人一颔首,道:“抱歉,醒来后没来得及打扫。”
苏瑜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被牵傻了,脑子一打结,回了一句:“没事,我们也不久待。”
苏时序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手,递过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苏瑜:“……”
好吧,说错话了。
他抬手挡在唇边,自封住这张突然笨拙的嘴。
苏时序看了一眼那棵树,遽然问洛山君:“这树下是埋了什么人吗?”
洛山君一愣,不知他为何这么说,摇了摇头答道:“并未埋人。”
“许是我看错了。”苏时序从头到根又细细地看过一遍桃花树,不太确定地问,“从前,可有其他人在此久居?”
“从前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洛山君顺着他的话,不知想起什么,露出一个感慨的笑容,“我妻子曾与我一同住在这儿。若是她在,这院子定会好看些,也端得出招待客人的热茶。”
他的妻子……应该是一介普通的凡人,不像洛山君这般得到了木官的神力,延续了百年寿命。
她早就死了。
苏瑜想到这,撤回手,曲肘轻轻怼了苏时序一下。
怎么回事?你也傻了?提起别人的伤心事做什么?
苏时序被怼得刻意一歪身形,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然后一脸不在意地对洛山君说:“这里有人留下来的念想,很淡。”
洛山君的神情震了下,又似乎根本没变,一如平常清清淡淡的样子。半晌后,他看着桃树,走过去,颤着指尖去摸树干,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一个一触即碎的物件。
“是么……”他低喃了句,“琴娘,竟然还在么……”
少时的洛山君,在父亲口中是个没用的人。他不想考取功名,也不愿继承家业,成天在外跟着朋友游山玩水,偶然听到一个有趣的地方,二话不说拎上轻松的包袱便出了远门。
那样随性的事,他不敢当面和父亲,只会在出门前留下一张字条贴在父亲的书房门上,又怂又坚决地写着:我出门了!老头你拦不住我!勿念,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后来,父亲兴许是明白了他遨游天地的决心,也或许只是无奈。
等到他回家的那一日,没有意料之中的责骂——父亲守在家门口,坐着一把快要散架的竹椅。那把椅子父亲用了许多年,似乎是生出一点偏爱了,总不愿意丢弃,坏了一点就修,修好了又坏,用到如今,已然能见到它最后的结局。
父亲看见他出现在家门口,遽然从竹椅上站起身,一脸欣喜,却没有说什么,直到他走近,父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一声长叹:“回来啦……走,我们进屋,吃饭。”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谁都没有说话。
洛山君察觉到父亲的变化,但一生都没明白那变化到底是什么。
再后来,他年纪大了,仍未成家,也没有一番事业,四邻亲友在背后议论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他不想父亲因为此事忧愁,主动答应与适龄的女子相看,却没有结果。
直到再次离开家,来到东洲罗索城,遇到了琴娘。一个喜欢在停花湖畔弹琴的姑娘,琴技了得,柔婉动人,也有一身傲骨。
他与她定下终身,在罗索城里落霞巷安居了一阵儿。
但换了个地方,周围的声音还是一样——
洛山君又一次听到了旁人对他的议论,但也不一样——
这次还有琴娘驳斥的声音:“他与我情意相投心思相通,是我认定的夫君,自然是很好的人。他去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我也走过很长的路,能在这城中有一场相遇,是和璧隋珠般的缘分。还请各位莫要在背后议论,也不必再劝我,我此生不会弃他。”
那是那年东洲最冷的一天,寒气催着天下了雪。
洛山君回家时,顶着满头的冰雪,和满脸的热泪,一进门就抱着琴娘吱哇乱哭,哭得含糊的声音里遽然冒出了一个决定:“琴娘,我们搬去山里住吧。”
山中清净,没有人言纷扰。
他们离开落霞巷时,除了随身的东西和一些钱财外,还带走了院子里一棵光秃秃的桃树,移栽到山中,以待来年春天看花开花落。
也是那年,他带着琴娘回西蜀老家过新年,看望父亲。
父亲特别高兴,除夕那天拉着他从日落喝到夜深,脸上的笑容不断,手里的酒杯也没放下过。
老头子迷迷糊糊地撑到了子时,“咚”一声忽然倒下,错过了新年的第一声钟响。
洛山君也很高兴,捧着酒杯,坐在烧着火炉的屋里看窗外纷飞的细雪,眸中映出清亮的雪光,眼角又瞥见琴娘端着醒酒茶从廊下缓步走来,倏然觉得整个冬日都温暖了。
节后,父亲说要跟着他们去东洲的小家瞧一眼,洛山君点头答应下来,但临行前几日他收到了朋友相邀的书信,于是先一步离开老家,让琴娘陪着父亲去往东洲。
离去前,他拉着琴娘的手在家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嘴上说是要交代一些路上的事宜,却只诉尽了不舍的情。
最后还是父亲出马,笑骂了他好几句,他才肯抹着眼角的泪花说出再见。
只是谁也没想到,那一句“再见”说的是再也没见。
十日之后,最先推开东洲那个小家的家门的人,还是洛山君。
他也是那天才知道,父亲和琴娘在路上出了事。他们不幸遇上了一伙山匪,随身的钱财被掠夺一空,性命也丢了,骸骨凌乱,死得凄惨。
……
洛山君:“便是那时,我遇到了木官大人。”
说话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转向苏瑜。
苏瑜还想说我不是,但不忍心打断他的思绪,强忍住嘴,没出声。
苏瑜低着头,听洛山君继续道:“在我的请求下,木官大人赐予了我力量,我虽不知这力量具体是什么,但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强大。后来我找到了那伙山匪,亲手报了仇。
“我记得大人那时身负要事,传给我一些力量后便匆匆走了,说让我等他回来,说不定,我父亲和琴娘还有救。”
“只是大人再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不会失约,料想他可能是出事了。”
那现在还有救吗?
苏瑜的脑海不禁浮现出一个问题。
他没说出口,却在片刻后得到了答案——是站在手边的苏时序悄悄传音给他:“没救了,木官救人,先要经过天道同意,还要确保被救的那人魂魄未散。到如今已过了百年,他的父亲和琴娘或许早已魂入黄泉,转世投胎去了。”
哦。
苏瑜传不了音,只好在心里回应他,悄悄点了点头。
“恩公。”洛山君忽然道。
苏瑜抬了一点头,没底气地纠正道:“叫苏公子。”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和苏时序一样了,在称呼上特别纠结。
仔细想来……或许也不是纠结,是他心里始终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愧疚,实在担不起这一声“恩公”。
“好吧,”洛山君笑了笑,说,“苏公子,把手给我。”
苏瑜茫然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在他请求的目光中递上了手。
忽然,洛山君猛地擒住苏瑜的手腕,掌心里似乎抹了一层不容置疑的坚决,无法再松开。
苏瑜被吓到,想挣扎一下,很快又被眼前的变化震住。
洛山君握着他的手慢慢变长,变得柔软,指尖延伸出去一截藤蔓,从手腕开始缠绕住他,一点点往上攀爬,融进血肉里。
他又看到了那团绿色的流光。
那些光从洛山君身上溢出来,一个个蹦着跳着奔向他,钻入他的身体里,像是回家了一样。
此刻,苏瑜终于意识到——洛山君这是在把神力交给他!
那洛山君呢?他之后会怎样?
苏瑜先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到了,却不敢多想。
他亲眼看着洛山君的身体变作藤蔓,长成大树,树木从嫩芽长到深绿,再到枯萎……落下叶子。
最后一片叶子凋零时,整棵枯树化作一团深色的云烟,呼啸着扑向他。
像是一个拥抱。
还有很模糊的声音在触摸不到的地方,道完了一声跨越百年的谢意。
还有……
……
云烟散去。
苏瑜半步都没挪动,仍然站在原地,静静感受着磅礴的神力在身体里乱撞。
半晌,他终于闭上眼,一行清泪随即从酸涩的眼眶中滑落。
“苏时序,你不是说……他的寿命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吗?”
“他选择了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苏时序说。
“为什么?”
苏时序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是……太漫长了。”
那些让他等待的岁月,太漫长了。
苏时序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也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
“嗯。”苏瑜轻声道,“他说……”
他说:
琴娘,来世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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