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力回来得太快，苏瑜一下没缓过来，总觉得头晕眼花的，便被带进山间小屋里阖眼了睡一会儿。
醒来后，那阵突然得到了什么又失去的感觉仍旧存在。
他空白着脑袋继续躺了片刻，起身时，眼角有一滴一直未落下的泪借着他的动作划过脸颊，是冰凉的。
苏瑜抬手抹开泪痕，不知为何，有一瞬竟觉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捉住那些正在无形之中发酵的不安，但静默地待了一会儿，最后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叹息声随着残风卷出门外，没被人接住。
这屋里有些空啊。
苏瑜有些心凉地想着：
怎么没有人？
苏时序呢？
嗯……时序呢？
苏瑜在屋里看了一圈，连根发丝也没瞧见。他穿上鞋袜下地，不太确定地往外走去，但也不急。
他觉得那个人会站在门外，但又不敢肯定。
一颗心悬在半空，悠悠的，浮不上天宫，坠不下黄泉，只在人间烟火中徘徊。
直到确切地看见了苏时序，他的耳边似乎惊起一声响，是思念归乡的声音。
“……苏时序？”
苏瑜轻声唤道。
站在桃树下的人闻声，目光从满树繁花上落下来，看向苏瑜：“终于醒了。”
苏瑜走近，微微笑着说：“你又在看这棵桃树了，瞧出什么名堂没有？怎么在冬日里也能开花？”
苏时序：“我原以为是洛山君用神力维持着这一树的花，可他身死后，桃花仍然开得繁茂，便觉得奇怪。刚才你在屋里睡下时，我用灵力探了探，才明白究竟。”
他说到这，竟然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苏瑜。
眼神中莫名藏着不动摇的心思，仿佛不得到一点好处是不会继续说下去的。
苏瑜：？
话说一半会憋死人的知道不？
“时序啊。”苏瑜弯着眉眼道。
“嗯。”
“继续说。”苏瑜几乎是咬着牙的。
“好。”
苏时序：“我之前并未看错，这棵树上确实承载了许多东西，并非是琴娘的念想，而是她的一缕残魂。”
“残魂？”苏瑜道，“琴娘的魂魄……过了百年还未散吗？”
“嗯。”苏时序点了点头。
她是停在此处等人吗？还是心有不甘。
苏瑜忽然想到什么，轻声说：“洛山君之前说，他会在睡梦中听到模糊的声音，将他唤醒……难道就是？”
“是琴娘。”苏时序答道，“她大概是担心洛山君一觉不醒，睡死在梦中，所以日复一日地呼唤，奈何这缕残魂的力量太弱，即便有神力架在二人中间作为桥梁，也没让洛山君感应到她的存在。”
“她竟然在这个院子里守了百年，”苏瑜叹道，“好像也挺好的。”
也算是相守百年。
“我之前答应了洛山君，会亲自送他入轮回，他的魂魄已经被我收进了聚魂灯里。如今琴娘的魂魄也未离去，一并送了吧。”说着，苏时序两指一并，隔着距离，对高处的桃枝厉地划出一刀，砍下一截带着花的枝头，塞到苏瑜手里。
“这是要做什么？”苏瑜不解，但还是和顺地接下了。
苏时序顺着递出桃枝的动作，站到苏瑜身后，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腕，嘴唇也凑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跟着我。”
“嗯。”苏瑜低声应道。
后背不自觉地挺起来，笔直如钢铁。
被握住的手腕隐隐发热，散出柔和的金光。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苏时序的影响，苏瑜感觉自己的手心也开始发热，慢慢憋出了一片汗。
时间怎么忽然变慢了！
苏瑜咽了咽口水，不敢偏头去看，只盯着自己手里的桃枝。
他的手被苏时序带着，用桃枝画出了在空中画出一个图案，似乎是个什么符。
“这是聚魂符。”
苏时序的声音更近了，随着话语带出来的温热气息扑在苏瑜耳后，惹起一片不平静。这感觉是直通心脏的。
心跳快得像是身体里藏了一只泼猴。
“是在聚琴娘的魂吗？”苏瑜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是。”凑得这么近，苏时序竟然还点了点头。
他大抵是弯下了一点腰，脑袋低下来，一点头，下巴能若有似无地磕到苏瑜的肩膀。
“太近了。”苏瑜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苏时序似是没听清，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
“……”苏瑜实在没好意思再说一遍，便把同样的话吞下肚，做了个不得已的哑巴。
“聚别人的魂呢，认真点。”
这谁故意让我不认真的啊！
苏瑜腹诽道。
忽然，他的身体也跟着热起来——但这次的感觉不一样。
“我这是……？”他随着这阵感觉，手上微微用力，随即释放出一点莹莹绿光，在金光周围打着转蹦跳。
还真像是个打搅别人做事的捣蛋鬼。
苏瑜彻底明白过来，侧头问道：“你这是在引着我运用神力？”
苏时序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笑，“聪明。”
“……”苏瑜一愣，又把视线转了回去，“还用你说！”
苏时序轻咳了一声，忽然稳重道：“敛气，凝神，聚心。自己再试一次。”
“嗯。”苏瑜犹豫了片刻，安静地闭上眼，顺着苏时序的话去做。
他能感觉到，洛山君的树枯萎时，有一颗种子从心土中破土而出，冒出一点嫩芽，一段柔软的草杆顶着两片指甲盖大小的绿叶，终于揉碎了他重生之后的空洞。
“好了，魂聚完了。”
苏时序的声音再次响起时，紧握的手忽然放开了。
苏瑜一下睁眼，从漆黑一片的生长中回到桃花树下。
他的手上倏地一沉，只见桃枝顶端隐隐挂着一个缩小的半透明的人形，正闭着眼，神色安然，似乎陷在一场安眠的梦里。
“她的魂魄要随着洛山君散去了，我们得快些。”苏时序道。
“下一步要怎么做？”苏瑜问道。
“下黄泉。”
苏时序说完，迅疾念了个决，并从手中召出银色巨斧。
一个白发飘然的男子对着面前的空地斩出一道锐气，气劲劈开虚无，裂开了一道缝。
缝隙一下扩出三丈高，从中露出一扇漆黑沉重的石门，泛着森森鬼气。
苏时序没有上前，用灵力操纵着巨斧在门上叩了一下，发出清脆尖利的一声“当——！”。
门缓缓打开——
门后的厉风陡然冲出禁锢，夹带着凄风苦雨般的呼啸声，扑面而来，瞬间把苏瑜的头发吹成一团鸡窝。
他一下躲进苏时序的背后，过了一会儿，才冒出去一颗脑袋，睁着两只眼睛眨了眨，看见石门上刻着歪歪斜斜的三个大字，“黄泉府”。
“这字有点难看。”苏瑜忍不住吐槽道。
“……”苏时序道，“转轮王亲自写的。他的字在黄泉府算是好看的。”
那其他鬼的字是有多难看啊——怪不得有鬼画符之类的说法。
苏瑜小声道：“我们是要去找转轮王办事的，这么说他的字是不是不太好？”
苏时序思虑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没关系，说都说了。”
“他要是听到了呢？”苏瑜道。
“也没关系，他打不过我。”苏时序道。
“哦，那是没关系。”苏瑜放心道。
“走吧。”
“等等！”苏瑜一把拉住苏时序的衣袖，止住他向前的步伐，“不是说生者不得入黄泉吗？那我……？”
苏时序陡然一停，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说：“没事，我会护住你。”
苏瑜当即放开了衣袖，还贴心地打理平整，“那就好。”
他低着眸，没看到苏时序眼里一闪而过的疑惑。
“生者不入黄泉”——这是写在黄泉法录上的一行条例，只用来约束黄泉府中人。凡人……苏瑜应该是不知道的。
苏瑜往旁边移了一步，想了想，又撤回来，从背后一推苏时序，正色道：“还是你先走，走在前面。”
“你安心跟在后面。”苏时序没有间隙地接话道。
“对头。”苏瑜道。
黄泉路两边开满了血红的引魂花，弥漫着魅惑幽芬的花香，寻常人不喜，却是黄泉府中一些小东西的最大爱好。
于是花香引来了几团或森绿或幽蓝的火焰，也在道路两边静静地燃烧着，为巡逻的鬼差照亮了脚下的土地，更加方便了他们做没有月薪可拿的苦力。
“我们不需要先去第一府审判洛山君和琴娘的平生吗？”苏瑜看着脚下前进的方向，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快到达第十府去见转轮王的时候，憋出了一句话。
苏时序微微顿了一下：“……不用。”
“他们是特批。”
苏瑜点点头，懂了：这两人由神仙亲自送来黄泉，不需要太繁琐的过程。
果然当神仙还是有点好处的。
“苏时序，你说他们应该投胎成什么样子？”苏瑜道。
苏时序想纠正他的心思又在蠢蠢欲动，深深沉了一口气后才忍住，挤出三个格外平静的字：“不知道。”
“你想想。”
“不必想了，等会儿你有什么要求，尽数向转轮王提。”
“他都会答应吗？”
苏时序坚定道：“都会。”
“答应个屁！”转轮王手里的玉笏在案桌上敲得啪啪作响，本来是个庄重的物件，如今只能破碎地显出它的主人的暴躁。
“你们知不知道近百年来新入黄泉府的生魂成倍增长，积压着的公务都快顶破我这府殿的天了！老子已经连上了八天班，三十六个时辰没合眼了！上上个月的月薪还没发呢！上上上个月的魂还在排队等着宣判呢！你们竟然还敢提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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