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样年华(高中)

斑驳的树影在她身上轻轻晃动,顾栖悦脸上表情微顿,瞥见同桌这熟练回避姿态,心里大骂一句幼稚!

她挑了挑眉没有出声,将最后一本练习册轻轻塞进桌肚,拉好书包拉链,安静坐了下来。

她识趣得很,既然新同桌用行动宣告了“请勿打扰”,她自然不会再去惊扰对方的香甜美梦,微微扬起下巴,骄傲地收住自己这一方阵地。

一个在国旗下侃侃而谈,光芒万丈,一个在课堂上蒙头大睡,与世隔绝。

她们是磁铁的两极,在一张课桌间,泾渭分明。

高中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在一种新奇而又懵懂的氛围中悄然结束,因为没有安排晚自习,放学铃声响起的那刻,整座校园瞬间沸腾,迫不及待的奔跑脚步声汇成一股青春洪流,涌向校门。

津县,到处都是山水,木头上,砖头上,石头上,也都是山水。

青砖黛瓦和远处的山峰错落有致,所有的山里,白塔山最为出名,所有的水里,津河是发源。

这座被白塔山和津河温柔环抱孕育的山城,在黄昏里展露最诗意的面貌,远处的山峦层林尽染,近处的河水潺潺流淌,倒映着天际被夕阳浸染的瑰丽云霞。

空气中不是平原地区那种黏稠的湿闷,是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的凉意,混杂着老木料、湿青苔的气味。

一定要说津县是什么气味,那一半是漫山遍野茶园孕育的茶香,另一半是从家家户户窗棂门扉里逸出的、温暖踏实的菜香。

宁辞推着一辆崭新自行车,随着人流挤出校门,她之前在二中上初中离家近,可以步行,考上一中出成绩的第一天,外婆就让舅舅给她从车行挑了辆最贵的。

她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结伴而行,而是熟练地跨上车座,轻轻一蹬,便汇入了沿河而建的老街,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响。

河岸边的垂柳渐渐褪去鲜绿,长长的柳条在湿热的风中摇曳,偶尔拂过她的肩头,额前的碎发被风撩起,露出那双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眸。

她骑得不快,像在赴一个无需赶时间的约,绕过热闹却略显陈旧的县中心,车头一拐,钻进了一条更为幽静狭窄的小巷。

小巷两侧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粉墙黛瓦,马头墙高低错落,在夕阳下拉出斑驳的影子。她在一扇略显古旧的木门前停下,利落地抬着自行车跨过高高的门槛,将车靠在爬着些许青苔的院墙边。

往里走一走就是天井,院子里很安静,两旁是高耸的封火墙,墙面上斑驳陆离,爬满了潮湿的深色水渍,与一墙之隔的巷弄仿佛是两个世界。

在这里,不用出门吹山风,家里就有雨,天井就是最好的窗口,将天空的馈赠一并接纳。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青色素缎褂,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坐在天井下的竹椅里,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专注地看着手里一本厚重泛黄的旧书,旁边摆着一张老旧的木桌,桌上放着一杯茶,氤氲着微弱的热气。

“外婆,别看了。”宁辞放下书包,上来就直接拿走老人手里的书举得老高,动作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干了,“天都快黑了,光线这么暗,再看下去,以后戴放大镜都不管用了。”

外婆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脸上堆着慈和的笑:“回来啦?”

“你看!你眼睛又红了!”宁辞蹙着眉,凑近了些,指着外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

外婆眨了眨眼,抬手轻揉眼角,轻松解释:“没没事儿,人老了都这样,用眼久了就容易充血,红眼病嘛,休息一下就好了。”

宁辞不依不饶,拉着外婆的胳膊,小心地扶着她起身:“那就赶紧起来活动活动,别一直坐着。”

外婆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目光越过宁辞,落在墙角那架覆盖着白色防尘布的老式脚踏风琴上,缓缓起身走过去,她掀开罩布一角,用一块柔软的细绒布,开始轻轻擦拭光洁的琴键。

这架风琴从宁辞记事起就在,比她的岁数还大,外婆每天都要擦一遍,琴身琴面都包了浆,锃亮能印出人影,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承载着外婆那段在异国留学、早已泛黄甚至发霉的梦。

“小辞,今天第一天上高中,感觉怎么样啊?”外婆一边细致地擦拭着琴键,一边温声问道,“新学校还适应么?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宁辞脑子里条件反射地闪过一张明艳张扬、带着一点挑衅笑容的脸,自作主张搬到她旁边的同学。

她下意识蹙了蹙眉,轻轻摇头驱散不请自来的影像,语气依旧淡然:“就那样,没什么新鲜的。”

外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舅舅啊,白天还打电话来,怪我没把你养好,第一天就把化学老师气得和他告状。”

宁辞立刻反驳维护道:“他才不是觉得你没养好我,他是觉得我成绩差,给他这个班主任丢人。”

她清楚地知道,舅舅贺与初更在意的是自己的面子和班级的平均分。

外婆闻言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爽笑声朗,回荡在静谧小院。

宁辞走到桌边,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信纸上,旁边还有一本俄文旧书,信纸上是外婆工整的字迹,墨迹已干。

她拿起墨瓶,小心地将瓶盖拧紧,每次替外婆收拾都大大方方,因为这么多年,她也没看懂那奇怪的外国字。

外婆每天就做三件事:看书,写信,擦琴。

“对了,你明天给我再买点信纸,文茵的我要赶紧写了。”

宁辞手一顿,轻声说:“妈妈那儿还有一个多月呢,不用写得这么早。你看你怎么说都不听,眼睛迟早要搞坏。”

老小老小不是没有道理,宁辞很多时候都觉得外婆固执比她还像个小孩。她把收好的信件和墨瓶放到各自位置,这些洋文信写了快一小木箱子了。

外婆也从来没说寄给谁,宁辞也不问。

“那可不行,”外婆停下擦拭的动作,神情认真起来,“得早点准备,把你这一年做的那些好事都给你妈好好汇报汇报,全给她捎过去。”

互相伤害吧就,宁辞低下头,指尖划着木桌的纹路,声音低下去:“都说......女儿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她这不仅仅是受难日了,还是...

宁辞盖上雕花木盒,放在厅台前的抽屉下面,她回来收拾桌子,怕夜里下雨,得端到厅边上去。

外婆放下绒布,走到宁辞身边,干燥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头顶,带着暖意:“瞎说八道。”

“是她自己决定要生下你,都没跟你商量一下。受什么难?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她微微俯身,凝视着外孙女低垂的眼帘,一字一句:“我的宝贝小辞,只需要天天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就好。”

最后一抹夕阳正从马头墙上滑落,逃跑的光晕落在祖孙二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长,融进身后老屋沉静的轮廓里。

那架老风琴沉默伫立,像是一首未尽的旧歌,在渐浓的暮色里,轻轻回荡。

从小,宁辞就觉得外婆和别人不太一样,她不喜欢交际,是别人口中古怪的老人,她很年轻就敢和出轨的外公离婚,对方不同意就搅得公婆家天翻地覆,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一个人把一双儿女抚养成人。

她能用紫微斗数推演邻里运势,能透过八字看透邮递员内心的焦虑,看穿菜贩子命中注定的迁徙。可她只是看着他们继续着各自的人生,从不出言点拨。

她说,众生皆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

外婆当然爱宁辞,宁辞很确定,但她丝毫不在乎宁辞的成绩,她说知识是学不完的,书也读不尽,自己转头左手翻着荣格的《红书》,右手摊开《周易》。她说牛顿研究神学,荣格沉迷炼金术,都是因为走到了知识的边界,才发现所有道路都通往同一个谜题。

我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

太深奥了,宁辞还不能理解,她不喜欢看书,但她喜欢听故事,最喜欢听外婆讲博物馆里的东西,她们常常一起对着电视看考古节目。外婆会指着电视对她说,三千年前的工匠在铸造这只青铜爵时,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都凝固在这些纹路里了。

那些隔着玻璃柜与前人对话的时刻,会让这个平时冷静自持的老人热泪盈眶。但这样情感外露的时刻很少,大多数时候,外婆只是安静地坐在天井里,看着四方天空上的流云和手里的书信。

她常常会因为写信入迷忘记给宁辞做饭,让她去买泡面,买烧饼,所以宁辞有很多零花钱。

对了,外婆其实还有第四件事,不用每天做,但也经常做。比如无聊的时候,比如现在,她使唤宁辞去内河街的录像厅租一张光碟,使唤人也有跑腿费。

内河街,顾名思义,沿着津河的一条街道,发廊,按摩店,音像店都胡乱堆在那儿,一到晚上,每间店铺都透着玫红色的灯光,因此又叫“红灯区”。

像个妖媚的女人,白天矜持夜晚奔放。

没有小孩愿意去那里,去那里的都是坏孩子,辍学的小混混会带着年轻的女朋友从放映厅走出来,狼狈猥琐的男人环顾四周窜进按摩店,因为有钱人都去县中心那家,听说里面装修很豪华的洗浴中心了。

可宁辞又不是好学生。

她没骑车,双手插兜捏着外婆给的十块钱,小弄堂有近道,七拐八拐就能节约一半的路到那儿,这样她也不用在大路上被别人看到。

她每次都走小路,她确实不是好学生,但也不想被别人说闲话,外婆不说,舅舅会说。

宁辞是个怕麻烦的坏学生。

就在靠近弄口的地方有一家音像店,门对着弄堂不临着主路,嵌在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侧巷里,这样是不太好来生意的,宁辞想。

她推开“津河影廊”沉重木门时,最先闯入鼻间的,是一缕与周围霉旧气息格格不入的、清冽的香水味。

随后,她才看见她。

女人坐在柜台后,背对着门,正对着一面手持的雕花黄铜镜涂抹口红,穿着一件剪裁极好的樱红色丝绒旗袍,肩头搭着一条米白色的羊绒披肩,身姿挺拔,脖颈的线条像天鹅一样优雅。

昏黄的灯光下挽起的发髻一丝不苟,耳垂上两颗小小的珍珠,泛着温润光泽。

听到门响,她缓缓转过身,容貌并非青春逼人,却有被岁月打磨过的风韵,眉眼间藏着故事,看向宁辞时,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

“老太太要看什么?”她开口,声音不像山里女人那般清脆,带着一点沙哑,不疾不徐,很有磁性。

宁辞有些局促递上纸条,外婆记性不好,也怕宁辞记不住片名特意写的,每次如此。

女人接过纸条,指尖纤细,涂着暗红色的指甲油,宁辞立刻抽回手,女人嗤笑一声。

该死,就像做贼,宁辞皱眉,这次表现依然不好。

她扫了一眼,随手将纸条放在一旁,那面黄铜镜也咔嗒一声合上,随即从柜台出来,在货架上翻找,旗袍紧致包裹着身材在陈旧的屋子里晃动,宁辞转头看着门外。

“《花样年华》,呐,十块钱,”女人递给她碟片,言简意赅,“别弄坏啊,弄坏五块钱不退了。”

说完把碟子放在柜子上,便不再看宁辞,转而拿起一本页面泛黄的《电影艺术》,就着台灯看了起来。

“知道了。”

宁辞飞快从柜子上拿过碟片风一样蹿出去,跑进幽近的巷子深处。

给外婆把碟片放进DVD,这东西有点年头了,是外婆找舅舅托人在日本买的牌子,一直用到现在,质量不一般。准备好茶糕,宁辞去楼上拿了衣服下来洗澡,洗完出来时外婆又是昏昏欲睡,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看进去了还是没看进去,但你要是关了电视她立刻就会醒,问一句你怎么把我电视关了。

宁辞回到自己房间,在二楼,一扇雕花木窗半开着,她脱了鞋躺在床上,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垫着脑袋看着窗外被乌云遮住光晕,听楼下电视里演员的对白。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白天还晴空万里,入夜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打在黛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汇成细流,从翘角的屋檐滴落,在天井的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木窗被风雨引诱着吱呀作响,宁辞不得不穿鞋起身,走到桌子旁,拿起草稿本里撕了一页纸,折叠折叠再折叠,一下塞进窗棂缝隙里。

可算是清静了一些。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这个电影宁辞之前在电影频道看过,周慕云准备离开香港前往柬埔寨问苏丽珍的。

迷迷糊糊间,她的梦里听见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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