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这房间……你将就住。你姑姑家情况你也知道,久久还小……”
“我知道,奶奶。”文瑾轻声打断。
她知道姑姑一家三口挤在奶奶家,知道姑姑是个耳朵不好的残障人士,知道姑父是个沉默不语的上门女婿,知道奶奶的退休金要补贴他们。她知道自己是“暂住”,是“客人”,是那个需要“将就”的人。
门关上,外面传来久久稚嫩的声音:“奶奶,奶奶,为什么姐姐要我喊你外婆呀?”
文瑾把脸埋进掌心。掌心很烫,眼睛很干。
在奶奶家的二十八天,文瑾学会了像影子一样生活。
早晨她去上学,中午吃食堂五块钱的套餐。下午回来,穿过厨房里奶奶切菜的咚咚声、阳台上姑姑整理废品的窸窣声、客厅里姑父看电视新闻的播报声、卧室里久久玩乐高的欢呼声,径直走进书房,关上门。
世界就安静了。
奶奶精打细算,餐桌上少见荤腥。但每天傍晚,总会雷打不动给久久蒸一碗鸡蛋羹,黄澄澄的,淋着酱油,撒着葱花,热气腾腾地端到久久面前。文瑾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炒白菜,白菜帮子嚼起来嘎吱作响,像咬碎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其实爷爷奶奶积蓄颇丰,但奶奶是逃过战乱、挨过饥荒的人,她习惯记账,习惯囤粮,习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父亲常说,奶奶是棵压不垮的韧草。
文瑾开始数日子。在日历上画叉,一天,两天,三天……画到第二十八个叉时,母亲突然出现在奶奶家门口。
母亲看见她的第一眼,眼眶就红了:“文瑾,你怎么瘦成这样?”
奶奶在一旁叹气:“小马啊,文瑾这孩子想妈妈,茶饭不思的。小孩还是不能离开妈,完整家庭对孩子成长好……”
文瑾垂下眼。为什么瘦?因为每天素多荤少,因为那碗永远轮不到她的鸡蛋羹。
但这些她没说。她只是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住母亲的衣角。
母亲二话不说,把文瑾接回了家。
到家后,母亲系上围裙,钻进厨房。锅铲碰撞,油烟升腾,很快端出一桌菜:辣椒炒肉、小炒黄牛肉、蒜蓉菜心,全是文瑾爱吃的。
文瑾握着筷子,迟迟没动。
“怎么不吃?”母亲问。
文瑾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妈,你是不是……要走了?”
母亲怔了怔,随即笑出声,笑着笑着,眼圈又红了:“傻丫头,这不是最后一顿饭。你放心吃,妈不走了。”
文瑾这才开始夹菜,一边吃一边流泪。咸涩的泪水流进嘴里,饭菜的味道变得模糊,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母亲扯纸巾给她擦脸,声音很轻:“我和你爸暂时不离了。”
文瑾抬头,眼睛一亮。
母亲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讲别人的事:“我去你爸单位了。坐在大厅,盯着每一个走过的女人看。你爸把我拉进办公室,跪下来求我。”
她说这话时,脸上浮起一种奇异的笑容,像解脱,又像更深的困缚。
“他求我回去,求我不要闹大,求我不要离婚。文瑾,你知道吗?他跪在那里,衬衫领子脏了都没发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突然觉得……很陌生。”
“不是那个出轨的丈夫陌生,是那个跪着的男人陌生。我记忆里的文强,被领导指着鼻子骂时脊梁都是挺直的,坐冷板凳时也不肯拍领导马屁。可他现在跪着,像条狗。”
文瑾机械地嚼着饭。
母亲不看她了,目光飘向窗外:“你奶奶也求我了。她说,这次是文强不对,我怎么骂怎么打都行,就是别把事情闹大。”母亲笑了一声,“她哪里是心疼我?她是怕儿子的铁饭碗砸了。她还给我转了三万块,说是给你上初中用,我和你爸结婚十几年,你奶□□一回给我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母亲笑着,眼里却空荡荡的:“你外婆那边……你爸上门跪着求,她就心软了,和我说不要轻易断了姻缘。我在娘家住的那段时间,每天夜里听见她在佛堂叹气。有天凌晨我起来,看见她还跪在佛像前,求菩萨保佑我。她说不是不疼我,是怕我离了婚,带着你,过得比现在苦。”
“你舅舅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在娘家天天和他吵,吵得你外婆高血压犯了。你外婆求我别吵了,我就回来了。”
母亲一直笑着说的,也许眼泪早就流干了。文瑾听着听着,泪又落下来。
“你姨妈们说,我四十了,没工作,私房钱就那点。如果离婚,房子是你奶奶的名字,肯定不会判给我。我能去哪?总不能一直赖在娘家。那点离婚赔偿款,租几年房就没了。我去找工作,谁要一个脱离社会十几年的中年女人?”
她转回头,眼睛亮得骇人:“文瑾,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二十岁时的自己。我在商场上班,同事背后说我坏话,被我听见了,我上去就是一耳光。可现在呢?那天我坐在椅子上,盯着每一个女人看,像个怨妇。”
“文瑾,妈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你爸让我卖了店铺回家时,我居然答应了。我为这个家付出全部,换来这个下场。”
“我不离了。”她收起笑,眼神冷下来,“我要和你爸耗着,耗一辈子,互相折磨。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文瑾听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母亲又扯了张纸巾,给她擦脸,语气软下来:“别哭了,福气都要哭没了。你不要学妈,你是妈最后的指望。”
文瑾曾幻想过无数次父母破镜重圆。幻想那条短信真是误会,幻想父母解开疙瘩重归于好,幻想某天醒来听见客厅传来两人的说笑声。
现在,所有幻想像肥皂泡,噗一声,全碎了。
她终于明白,父母的感情就像那面空荡荡的墙,婚纱照碎了后,只剩一块褪色的浅印。再怎么粉刷遮掩,那道疤永远在那里。
那晚,文瑾在自己床上辗转难眠。
月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惨白的光斑。
她爬起来,从抽屉深处摸出日记本,就着月光写:“住在奶奶家时,奶奶总说我不该把那条短信给妈妈看。可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会给她看。我是妈妈的女儿,谁都能瞒她,我不能。”
字迹被滴落的泪水晕开,她抹了把眼睛,继续写:“我之前害怕他们离婚,怕妈妈不要我。可现在我想对她说:妈,你离吧,我不拖累你。你可以把我留在奶奶家,你去过你真正想过的日子。”
“可我只是个小孩。我说的话,没人会听。”
她停下笔,望了眼窗外圆满得近乎讽刺的月亮。
文瑾合上日记本,轻轻摸了摸封面。
总有一天,她会长大。
到那时,她说的话,会有人听的。
她不知道,明天晨光升起后,她会遇见一个人,那个人将彻底改变她命运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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