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争吵，余震迟迟不散。
母亲提着那只黑色行李箱出门时，箱轮碾过楼道的声音格外刺耳，嘎啦，嘎啦，像某种咀嚼骨头的声响。文瑾在门后踮起脚，透过猫眼看母亲的身影被楼梯一口口吞掉，最后只剩下一片昏黄的灯光。
母亲回了外婆家。
外婆原来是机关单位的会计，退休后是吃斋念佛的居士。小小的佛堂里终日燃着檀香，灰白的烟丝缭绕在褪色的菩萨像前。母亲跪在蒲团上哭诉，外婆听完，枯瘦的手捻过佛珠，轻声叹：“阿弥陀佛，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文瑾还小……”
母亲站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她从电话本里翻出四个姐姐的号码，一个个拨过去。
大姐正在搓麻将，她的声音夹在嘈杂的哗啦声中时高时低：“喂，我在打麻将……我早跟你说过，文强那矮柴棍子不靠谱，你看吧……什么？你想离婚？蓉蓉啊，不是大姐说你，你都这个岁数了，离了婚去哪里找……”
二姐在电话那头炸了：“离！快离！这种男人留着过年？我找他去！”外婆慌忙夺过话筒，好说歹说才劝住。
三姐的话软中带刺：“二姐喊打喊杀那是她脾气冲，她自家那摊子还一地鸡毛呢……爱情？那都是年轻时候的梦话！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婚姻就是合作社，是利益共同体。你听三姐的，只要这个家的钱还在你手里，他就翻不了天……”
四姐的声音柔得像温水：“文强刚升职，前途正好。现在外面那些年轻姑娘，眼睛都盯着文强这种有地位的男人。你赌气离了，不是正给人家腾地方吗？我的傻妹妹，睁只眼闭只眼，安安稳稳做你的文太太不好吗？”
文太太？母亲握着话筒，指甲掐进掌心。
正说着，舅舅回来了。他把自己扔进沙发，双脚架在玻璃茶几上，那茶几是母亲去年买给外婆的。
听完妹妹的哭诉，他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男人嘛，都这样。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你离了这个，下一个说不定更糟。文强算不错了，工作稳，脾气好，工资全交，还不打老婆不赌不嫖。精神上开个小差，算个什么事？你又没捉奸在床。”
母亲盯着他看。这个因为出轨被前妻扫地出门、最后灰溜溜滚回娘家的哥哥，此刻正跷着脚教育她。
她忽然笑了：“说得对。文强比五哥你确实强不少。”
舅舅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从沙发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兄妹俩在狭小的客厅里吵得天翻地覆。外婆看看唯一的儿子，又看看宠爱的幺女，站在中间，左右劝着，最后只能捂着心口坐回椅子上。
佛堂里的香燃尽了，灰白的烟蒂瘫在香炉里，像一具小小的尸体。
深夜，母亲躺在床上睁着眼。月光从窗外淌进来，白晃晃的。她想起二十四岁时文强在卡拉OK对着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想起二十五岁时文强追她的样子，那时她在国营商场站柜台，他天天来，买了东西也不走，就靠在柜台边和她说话。想起他求她把店铺盘出去回家带孩子时，眼睛里的诚恳。想起生下文瑾那天，婆婆看了眼产房，叹了口气。想起文瑾幼时在她怀里软软喊妈妈的乖巧模样。
她悄悄起身，从行李箱夹层摸出个小本子。那是她下岗时办的存折，这些年偷偷攒的，谁也不知道。翻开存折，最后一页印着字：余额23,000.00。薄薄的，捏在手里没什么分量。
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
江城另一头，文瑾也在黑暗里睁着眼。她想，如果母亲真要离婚，她就去求母亲要自己的抚养权。可母亲没有工作，没有收入……
多年前韩子锋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鬼使神差地钻进她的脑海：“孩子我不要，那是他们老韩家的种，我一个没收入的女人怎么养……”
她把脸埋进枕头，布料渐渐洇开一片潮湿的凉。
第二天文瑾醒来时，奶奶已经离开了。
家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碎玻璃扫走了，摔坏的相框不见了。一切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除了沙发后头那面空荡荡的墙。
桌上摆着稀饭咸菜，碗底压着一张百元钞票和纸条：“文瑾，爸爸上班了，奶奶去找你妈了，稀饭热一下再喝，中午自己去外头吃吧。”
文瑾坐下来，端起碗。稀饭已经凉透了，米粒沉在碗底，结成黏糊糊的一团。她一口口喝着，眼睛盯着那面墙。那里曾经挂着一张婚纱照，如今只剩下一块惨白的方形印记，像一道褪了色的疤。
一滴眼泪砸进碗里，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继续喝，混着泪水的稀饭咸得发苦。
她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母亲迟迟没有回家。父亲工作忙，开学前把文瑾送到了奶奶家暂住。
刚进门，表弟久久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他今年八岁，是九月初九生的，奶奶取的小名寓意“长长久久”。文瑾这一辈四个孩子，只有他得了奶奶亲取的小名。
久久盯着文瑾手里的行李，圆眼睛眨了眨：“奶奶，为什么姐姐要住我们家呀？”
文瑾看着这个被奶奶宠着长大的表弟，忽然开口：“久久，你是姑姑的儿子，应该叫外婆，不是奶奶。”她顿了顿，“这里也是爸爸和我的家。我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空气瞬间凝固了。
父亲清了清嗓子：“文瑾，先进屋放行李。”
文瑾提着包朝爷爷的书房走去。书房朝北，常年不见阳光。爷爷去世后，这个房间就锁起来了。她推开门的瞬间，陈年的樟脑丸味混着旧书纸页的潮气扑面而来。书架上爷爷的水产专业书蒙着薄灰，一本《长江鱼类》摊在书桌正中，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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