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景歮知道院长是要讲临一以前的事,便听她的话,手抬高继续着动作,耳朵却竖起来,认真的听。

“这个孩子孤僻,是我见过最独的孩子了。她是自己走到福利院门口的,那年她才六岁吧,走的脚地板上全磨出了水泡,衣服上,脸上都是灰扑扑的。我记得当时是夏秋之交,一场雨一场雨的下,她身上竟然没湿,知道躲雨是个聪明的孩子。”

景歮找到了那个箱子,他伸手想去抬,又因为院长的话,心里一阵阵反酸,手上都失了力气。

“当时我们没想收养她,毕竟六岁了,肯定是知道父母名字、家庭住址之类的。可无论我们怎么问她,她都不肯说一句话,后来叫了警察来,她也是那样,绷着嘴,睁着大眼睛盯着人看,让人又可怜又可气。哦,拉她往外走的时候她可知道大声哭,不是个哑巴。”

说到这,院长还哼笑了一声,当年临一的倔强与狡黠,她依然历历在目。景歮把那个箱子搬了下来,箱子很重,上面还满是灰尘,景歮呲牙咧嘴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找吧,青青的档案在里面。”

院长指了指那箱子的,示意景歮去找,她继续说:“后来就收养她了,这孩子一点也不合群,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能一天不跟人说话。别的小孩天天找‘妈妈’‘爸爸’抱,她从来不,看见人就躲的远远的。”

“我们以为是自闭症,找了医生来看,只说是有心理阴影,但这孩子死活不肯说,我们也就没办法了。”

从六岁开始就压在心底,不肯与任何人说起的秘密,到底是把临一的心钻出了洞,磨出了血。

临一,这会有多疼啊。

“您看是不是这个。”

景歮红着眼睛埋头找了一会,很快就找到了临一的档案,棕黄色的档案袋里是厚厚的一沓东西,封面上写着“党青青”三个字。

院长眯着眼看了看,点点头道:“你拿去吧。这里面是她从入院开始,每一年的生日照,还有在学校里得的奖状,老师评语,毕业照。能收集的我都收集到里面了。她学习好,这档案也格外的厚。”

景歮看看手里的档案,又看看这一箱子一模一样的档案袋,还有背后一整面墙的柜子里,写着不同年份的箱子。

这留存工作能做到这个程度,景歮相信,这位院长对院里的每一位孩子都是真心实意的好。

“谢谢您。我替临一谢谢您。”

“不谢不谢,唉,这个孩子啊,还是走了条绝路。”

“院长,她。。。她。。。”眼泪先于话语而出,景歮像个孩子一样,在院长面前泣不成声。

“傻孩子,都是傻孩子。”

院长粗糙的手掌扶住景歮颤抖的肩膀,她七十岁里,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有情绪的波动,即使是死亡,即使是新生。

但临一,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这个孩子从小就流露出的聪慧和忧郁,让人不得不联想到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她那么聪明的孩子,如此结局,实在让人觉得可惜。

“不哭了,不哭了,我带着你在院里转转,青青那届成年之后,少有人回来,他们都不知道这里变化可大呢,我给你讲讲,等你回去,说给青青听。”

福利院里,北风渐紧,孩子们睡完午觉出来,原本沉寂的院落点染上缤纷的色彩,笑声,脚步声,踏破渐紧的风声,灰霾的天空似乎都云破天晴,橙色的暖光普照大地。

景歮跟随着院长沿着刚才的路往外走,孩子们三三两两的并肩走在路上,有背着书包准备去上学的,有三五成群准备玩游戏的,但见到她们,都会停下来,扬着笑脸喊一声:院长奶奶。

景歮注意到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各式各样,颜色鲜艳,新的不能再新,每个人脸上的好气色跟他们年轻的生命活力一样洋溢出来,像漫漫江河,无边无际。

院长带着景歮逛了食堂和男生宿舍,景歮这才发现,除了行政楼破旧之外,其它的地方都重新翻新过,比他当年的大学宿舍和食堂环境还好。

“感觉怎么样?这些年捐过来的钱基本都花在这些地方了,孩子们的衣食住行总是最重要的。”院长和景歮走到那方小石桌旁,摇摇晃晃的桌椅下还长着很厚的青苔。刚看完楼里那些现代化的设施,再看这些,景歮还有点不习惯。

“下一步就是翻新翻新这院子,我还想给孩子们建一个小操场,这石头凳子都是老古董了,到时候就跟我一起都搬走喽。”

院长踢了一脚那石桌,笑的一脸坦然。

“临一她喜欢去哪?”景歮盯着那石凳,想象着临一坐在上面的场景,但这里人声嘈杂,或许不会是她常待的地方。

“行政院后边,有一片荒地,她最喜欢到那里去,不过现在已经锁上了。”

“能带我去看看吗?”

这个地方临一生活了十二年,虽然看起来没多大变化,但内里早就换了乾坤,景歮想去会留存她最多记忆的地方看看,就当是替她再感受一番吧。

景歮和院长又重走了一遍刚才的路线,穿过行政楼,景歮看到了一扇锁住的大铁门,透过铁栏杆的缝隙,景歮能看到里面半人高的枯草。

院长掏出钥匙来准备开门,景歮伸手一拉,门吱呀一声开了,锁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一刹那,两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姑娘从门里冲了出来,景歮低着头,刚好看到她脸上清晰的泪痕,他下意识就要追出去。

“等等。”院长叫住他。

“院长,那个小姑娘在哭呢。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景歮还在踱步,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

“在这里的孩子,都会哭的。”院长平静的说了这么一句,景歮的脚步停下,脸上像被冻僵一般的呆滞。

“在这里的孩子,身体或者心理总是会有些残缺,这是他们避无可避的命运。让他们早点适应这个世界的残酷和孤立无援的生活,或许才是对他们更好的选择。毕竟我们也只能在未成年的这段日子为他们托底,无法对他们的人生负责。”

“你应该也听说过,福利院的孩子是不能抱的。”

景歮的脑海里蹦出临一日记里的那句话:“阿止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拥抱我的人。”

院长的话和临一的话像两记重锤,锤的他几乎要弯腰蹲下,无法站立。

“那。。。岂不是太残忍了吗?”景歮反问的很虚,风一吹,这话就散在空气里,拾捡不起。

“残忍与否,不过是一场对比的游戏。你与他们,视角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不同。”

院长七十岁的身姿挺拔如松,说这句话的底气八风不动,稳的像一桩老树根。

“那,摆在眼前的问题也不解决吗?您也看见了,刚才的姑娘是哭着跑出去的。”

“为了几滴眼泪大动干戈,影响的是整个福利院的团结。这里的孩子是更脆弱,更敏感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他们每个人都要自己找到生存之道。”

景歮握紧手里的档案袋,对这一番话却是无言以对,他这时才明白,看这位院长的第一眼所产生的“恐惧”来自何处。

来自她冷酷到残忍的精明、直达目标的理性和被岁月洗礼后固执的自我,她的道理冷漠但有用,带着被实践过的底气,堂而皇之的示于人前,是景歮辩无可辩的。

临一的少年时代,在这里,度过的是一场残忍而沉默的修行,她从未说起过,但景歮却好像都看到了,都感同身受了。

她不肯说出口的痛苦,终于在这里越埋越深,最终成了凿穿她心的黑洞,吞没了她的生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漠视苦难者,亦是帮凶。院长,祝你午夜梦回,好梦不断。”

这一句话说出来,院长变了脸色,但让景歮意外的,她并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的看着他,说了句:“你亦是。”

景歮被这三个字激出了一声冷汗,风一吹,身体像坠入冰窖一般,止不住的抖。

“我求之不得。”景歮回了一句

说完,便转身离开。

出去的路,他已经很熟悉了,孩子们的笑声一阵阵的传来,他想到院长所说的“生存之道”。在这里,适应生存之道的孩子是大多数,而临一,和像临一一样的孩子,却是被排除在外,她们不被接纳的人生,就在沉默中灭亡。

*

景歮走出福利院,入目是手机地图上那条突兀的河流,下游的水流不算湍急,流的平缓又温和,河水中间几处礁石露出水面,激起点点浪花。

河上有桥,古老的石头桥,上面有后来硬加上去的铁质护栏,违和的完全失了美感。

这是临一以前生活的地方,曾经收入她忧郁眼神里的景色,如今铺展在景歮面前。

远山,枯树的剪影是水墨画一般的意境,眼前,河水流过,黄昏打下的光影凌凌波光闪动。天幕边,暗蓝色的流云下是点点粉色的雾霭,升腾在近处灰色砖墙的居民楼之上。

这是一座很老的城镇了,老到少年在这里,也感觉到心的疲惫,在黄昏的长桥上,凭栏叹息。临一是不是也曾这样,桥边的护栏上,是否有过她的掌印?桥下的河流承接过她的眼泪吗?她的叹息消失在空气里,又流转到了何方?

到底是永远没办法知道了。

景歮伸出手,虚虚搭在护栏上,他慢慢的走,慢慢的想象,慢慢的好像更靠近临一了一点。

“阿止,我听到一首很好听的歌。有点像。。。有点像在看小镇电影或者是上世纪的黑白默剧。让人想到水声,微风,下过雨后的泥土味道,还有一走一个坑的石桥,放学回。。。家路上总是挡路的小石子,河边越长越歪的那棵柳树。”

临一的小镇电影,杀青于十八岁的盛夏。

“阿止,你听听看。”

“少年和地平线。。。”

“少年和地平线

荒诞澄澈和鲜艳

被那团林霏席卷

最好有说再见

遥远的船有一天

请陪在他的身边

琐碎的我到你眼前。

(歌曲来自声无哀乐的《去时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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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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