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
那是一个,比寻常更为压抑的傍晚。
彼时,囊中羞涩的项翛年,正站在小学门口小卖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捏着掌心的1元硬币,并不知道回家后,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项翛年,手上其实只有每天,她从家门口,被母亲放在玄关的零散硬币纸盒里,自觉数出定额的2元公交费用。
作为她这个年纪的小孩,不是不想多拿一些,但是,她每每想到母亲疲惫的脸颊,总是自制的,只拿自己需要的硬币,一个都不会多拿。
早上上学坐公交,已经用了1元,现在,项翛年巡视着货架上的零食,手心又捏了捏已经被捂热的1元硬币,用她每场考试都能考出高分的小脑瓜,认真地想着:
怎么买,才能最划算。
可叹又可悲。
小小年纪,身高都没有货架一半高,已经开始懂事地学会精打细算了。
犹豫又犹豫,斟酌再斟酌,项翛年看了看5角一包的各色零食,摸着有些饿的肚子,揉了揉泛着馋意的嘴角,却又想到总是晚归、工作辛苦的母亲……
养着自己真的很辛苦,除了要吃饭,各种学杂费,还有学校里隐形的支出,家里的经济来源,大多依靠母亲,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手上的钱。
她还是少花一点吧。
想罢,项翛年咬了咬牙,从攒动的学生群体中,退了出来。
“诶?项翛年,你不买吗?”
“啊,哦,感觉不太想吃,你买了什么?”
项翛年扯了扯嘴角,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无意识地抓着被洗的干净的衣摆,转过头,状似轻松地回答小伙伴的问题。
“嗐,我觉得老是这几样,都吃腻了,挑不出来,走,我们去买炸年糕!”
一看就被家里喂养得很好的胖胖小女孩,拉着项翛年没什么肉的手腕,带着她,快步走到了散发着迷人油炸香气的流动小摊前,欢快地对着站在一个黑乎乎的油锅前炸串的小摊老板道:
“老板,来两串炸年糕!”
“好嘞!”
小摊老板手疾眼快的,在项翛年反应过来拒绝之前,就把两串薄薄的白色年糕片,丢下了油锅。
项翛年:“……”
咕咚。
一串炸年糕8角,她,买得起。
偶尔吃一次,应该也不要紧吧。
项翛年盯着在油锅中翻滚的各种炸串,无声地咽着口水,看着排在前面的校友,一个接过一个他们的炸串,火腿肠、里脊、各种丸子、年糕……
“要不要甜酱?要不要辣椒?”
问了口味的小摊老板,动作迅速的,用他那把已经被腌入味的笔刷,给炸串涂抹上酱料,再快速撒上五香粉和辣椒粉。
调味料的粉末,在小摊老板手上的洋洋洒洒间,飘散在风中,吸引这条路上回家的学生,慢慢停下了脚步,顺着香味,往这边的流动摊位走过来,乖乖排在队伍的最末端。
而自幼,嗅觉就超乎常人灵敏的项翛年,在炸串被炸好出锅的时候,能闻到滚烫的热油在食物表面滋滋冒泡的油香,在刷上酱料的那一瞬间,霸道的香气,夺取了项翛年所有的注意力,让她不住往下咽口水。
“喏,好了,一串年糕八毛,两串一起一块五,你们分开付还是一起?”
小摊老板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把项翛年她们的炸串,递到面前。
两串一块五?
下意识想省钱的项翛年,转身就想和身边的小伙伴商量一起算,熟料小伙伴已经捏着一块五,放进小摊老板面前的零钱罐头,接过了两串炸年糕。
其中一串,她已经自己吃上了,还有一串,则是自然地递到了项翛年的面前,示意她接住。
香喷喷的年糕串被怼到面前,像项翛年这个年纪的小孩,很难拒绝:
“……那明天我请你吃。”
项翛年接下小伙伴递来的年糕,许诺明天请回去,想着她待会儿就不坐公交了,走路回去,就可以省下一块钱,明天放学也走路回去,这样就可以省下两块钱,够买这一块五两串的年糕了。
从学校回去也就两里路,按照她的脚程,半个多小时就到家了,平日里坐公交车也要这么多的时间,她还晕车,越想越觉得可行。
心中定下,项翛年才举起被炸热的竹签,张嘴咬下了一口酥脆的炸年糕。
“咔嚓。”
唇齿碰撞,新鲜出炉的炸串仍保持着在油锅中的清脆,用牙齿分开微粘的糕体,慢慢咀嚼,鲜甜的酱汁,混合着流淌的油汁,挂着调料粉末的香味,直冲项翛年的鼻腔。
咀嚼粘糯微脆的年糕所带来的快乐,足以让项翛年幸福地眯着眼,好似这一口年糕,就能挥散附着在身上的阴霾。
“好好吃啊。”
项翛年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珍惜的,把竹签上的年糕吃完了,就连粘连在竹签上不容易被啃咬下来的年糕,都被她吃的一干二净。
带着这一口幸福,项翛年满足地挥别小伙伴,继续自己的回家之路。
一开始,道路上还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学生,但走着走着,他们不是去公交站牌等公交了,就是走到口子里,被家长接走了,自行车有,电瓶车有,轿车也有……
乖巧等在斑马线前,项翛年静静数着红路灯的秒数,绿灯亮起,项翛年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有潜在的道路杀手,才踏上了斑马线。
回家前,有一座长长的大桥,项翛年走在边上的人行道,闻着随风而来的轻风,如果忽略风中浅浅的草腥味和水腥味,项翛年的心情能更美好一些。
只是。
这份美好的心情,在到了家,用钥匙左三圈右三圈地拧开已经不甚灵敏的门锁之后,戛然而止了。
许久不见的父亲,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他在的那一片空间,项翛年总觉得气压低了许多,让她不敢说话。
“回来了?”
沙发上无神地看着电视的父亲,对着项翛年道了一声招呼。
“嗯,我去写作业。”
没敢多说话,项翛年蹲下身,换了脚上的球鞋,摆正放进鞋柜,踩了自己的小拖鞋,哒哒哒走回自己的小房间,写作业。
期间,路过厨房的时候,项翛年往里望了一眼,她的母亲,正在灶台前做饭,但不知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心事重重的。
压下心中莫名的惶惶,项翛年把沉重的书包,放上书桌,打开据说护眼的台灯,跳上跟着母亲嫁妆一起来的老式火桶炭凳子,翻出要写的作业,认真地写了起来。
项翛年家里的女性,效率都很快,在项翛年几乎就要完成所有的作业时,母亲在厨房喊道:
“吃饭了!”
这一声响,项翛年立马把笔夹在书页的中间,把台灯一关,跳下炭凳子,往厨房跑去。
每次吃饭的时候,项翛年觉得自己都是快乐的。
可是今天,久未归家的父亲坐在平时母亲坐的主位上,项翛年投入作业前的那些不安,又浮上了心头,手和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放了。
父亲看在眼里,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伸手接过母亲端来的饭碗,心安理得地享受妻女的服务,没有多说什么。
项翛年觉得这顿饭,吃得不太消化,父母亲都比平常她印象中的样子,更为沉默,她之前笼罩在心头的那股忐忑,愈演愈烈,也愈来愈浓烈,萦绕在闷闷的心脏,挥散不去。
终于。
项翛年的预感,来了。
“我和你老妈,要离婚了。”
丢下一个晴天霹雳,项翛年被赶去房间写作业,外面是父母亲的争论。
项翛年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能按照指令,机械地完成了剩下的作业。
小房间的房门,被父母亲关了,项翛年只能通过不太隔音的墙壁,听着外面的动静。
朦胧的对话,项翛年其实听不真切,但他们,发展到这一步,项翛年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预感:
母亲回娘家时频频挂在嘴边的离婚,在一众亲友“劝和不劝分”的声音中,母亲的念头好似从来没有消失过;
只要父亲出差回来,家里的氛围,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家里安静的不像人住的地方,家里的气氛,也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憋闷感;
父母之间,也好像愈来愈奇怪了……
于是,最终,父亲还是亲口说出了分离的话语。
当初,父亲是怎么离开家里的,项翛年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了。
她只是记得当初自己被哄上床,父亲唯一一次,哄了自己睡觉,在她耳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然后,母亲从一开始的倔强,到最后歇斯底里的哭诉挽留。
“你别走,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别闹了,孩子还在里面睡着……”
一墙之隔,母亲的哭声,前所未有的伤心程度,她拽着生活中尽管从来不靠谱却是她唯一的依靠,哭得像个毫无形象的可怜小孩。
与之相对的,是父亲冷静却更显冷酷的嗓音。
项翛年想着自己明天还要早起,还要上学,必须得快一点睡觉了,她抱紧棉被,缩着身子,强行闭眼想让自己赶紧睡过去,却又被眼眶中不断喷涌的热泪,一遍遍打湿了枕头。
枕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项翛年小心翼翼地吸着鼻子,不让外面脆弱的母亲听见。
最后,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可能是小孩的生物钟,也可能是哭累了,项翛年意识清明,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凉了。
母亲像个没事人一样,招呼项翛年起床吃早饭,然后难得的,骑着电瓶车,把项翛年送去学校。
路上,寒风呼啸,接近冬日的早晨,哪怕穿了再多,在电瓶车动起来的那一瞬间,还是感觉被丢进了冰窖。
两庞的植被在不断后退,电瓶车上的项翛年和母亲,如同浮在孤岛,周身的寒冷,无处可躲,项翛年只能紧紧抱着前方的母亲,好像这样就能带来一丝慰藉。
“年年,你昨天晚上听到了啊?”
呼呼又冰凉的风声中,项翛年听到母亲的问话,好似难以启齿,也似尴尬,又好像怕自己的形象在孩子的心中被破坏。
项翛年扯了扯嘴角,装作不谙世事的模样,努力开了个玩笑:
“是哦,妈妈,你昨天哭得好大声啊。”
不知道当时母亲是个什么心情,但项翛年觉得,自己小小臂弯中,搂住的身躯,似松了一口气般,慢慢松懈了心神。
在看不见双方神情的上学路上,这辆上了年代的电瓶车,承载了母女双方对彼此的小心翼翼,以及,对未来渺茫的不安……
“叮铃铃——起床啦!起床啦!”
广播中刺耳的早起铃声,把方圆几里还在睡梦中的生物,全部吵醒。
项翛年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着气,如同从噩梦中醒来。
她慢吞吞的,从床上坐起,许久未剪的青丝,如轻飘飘的瀑布一般,从瘦削的肩头,轻柔地垂至纤细的腰间。
无端勾人。
但项翛年只单手捂住发胀的额头,后知后觉叹道:
“怎么又梦到那个时候了……哦,不对,是已经开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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