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大学之后，林择言很少回林家。
灰黑色的车穿过厚厚的雨，一路向着林家行驶。车越开，路越黑，两旁的灯越暗。林家的别墅坐落在城郊一处庄园里，这里占地面积很大，零星点缀着一些别墅，花园，一路开过去，周围都没有声音。
终于，林择言的车停在了别墅外，花园停车场里，还有另外两辆车。林择言没看一眼，冒着雨进了门。
房间内很温暖，瞬间就冲淡了他周身的寒冷。别墅刘管家和阿姨来接他，他笑容温和谦逊：“爸爸呢？”
“在卧室呢，”刘管家要来接他手里的衣服，他避开，“衣服湿了，我待会儿换一件。”
“那我拿去给您熨干，”刘管家说。
林择言继续往前走：“不用了，没湿透。”又问：“我姐回来了？”
“是啊，”刘管家面色为难，“在她房间里呢，刚和先生吵了架。”
林择言经过客厅，面色微微冷。他的目光扫过客厅内的沙发，真皮柔软的沙发上留着人刚坐过的褶皱，地毯上残留着泼溅的汤汁的痕迹，还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刘管家眼神闪躲，知当没看见。
林择言面色平静如水，只是淡淡地说：“谁来了？”
“哦，是付女士来了。”刘管家说。
哦，是付女士，林择言面不改色，付女士是他父亲在外找的第四个女人，他和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儿正在读初中。林择言继续往前走，不小心踩到碗的碎片。
刘管家立即惶恐地问：“林先生，没事吧。”
“没事，”林择言脚底轻轻一碾，瓷片碎成了渣滓。
林择言的父亲林观南，这几年虽然因为身体原因退居二线，没有直接管控林氏，但他依旧是林氏集团最大的持股人，林氏的大半壁江山依旧在他的掌控之下。
林择言一路上楼，到了林观南的卧房。卧房灯火通亮，照得不见丝毫阴影，只有林观南一人，端坐在深褐色沙发里。林观南已经快70岁，样子不显老，眼睛依旧犀利有神。他衣着整齐，衬衫外套羊毛衫，就如普通的老人。
“回来了，”林观南问。
林择言点头：“刚到，听说我姐回来了。”
“我叫她回来的。”林观南轻咳一声，“从今天开始，断了林家给她的一切资源，包括她在林氏的股份。”
林择言豁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林观南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我给她安排的人她看不上，居然看上一个穷教书的研究员。”
林择言胸口微微起伏：“可她的股份是我妈留给她的。”母亲去世时，留下的东西不多，将她在林氏的股份一分为二，分别给了林择言和他的姐姐林念昔。
“这是我的决定，”林观南沉声说，“我林观南的女儿，绝不能和一个穷研究院结婚！除非她不是我林观南的女儿。”
“希望您再考虑一下。”林择言一字一顿地说。
林观南沉默了，忽然露出些许悲伤：“择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作为父亲，已经为念昔谋虑深远，用心良苦。她从小接受的最好的教育，享受我提供的一切资源。我送她去美国读书，她却在美国谈了好几任不靠谱的男友。我安排她回国进林氏工作，她不愿意，她要自己开公司，我就为她铺路，可她不要。”
他既怒且无奈：“若她当初肯听我的安排，现在何至于一个公司开成那样？她在乡下投资的名宿，都办不下去了吧？”
林择言却说：“那又怎样？开不下去就开不下去，林家缺钱吗？”
“她是你姐！你就不该任由她这样胡闹！女大当嫁，她就该在几年前结婚生子，现在这个年纪，也该让我享受天伦之乐！你去看看和我同龄的人，哪个不是儿孙满堂，而我呢？”
林择言不知哪儿来的气，淡淡地说：“你既然喜欢孩子，就不防再和人多生几个吧。”
说罢，他转身要出门。
“林择言！”林观南怒而起身，“别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林择言停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老人。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越看越陌生，他拼命地想要从记忆中搜寻一些关于父亲的画面，却好像什么都没有。记忆里空茫一片，唯有几次，也只是林观南匆忙来去的背影。
林择言深吸一口气，恭敬地说：“爸，保重身体。我去和姐谈谈。”
林观南：“林氏现在还是我做主，你别动什么心思。”
林择言没有回答，转身离开，甚至平静地、慢慢地掩上门。就在门即将关闭时，他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林择言下了楼，到了林念昔的房门外，轻轻敲门后，林念昔开门了。
林念昔今年36岁，年轻貌美，干练独立。看见自己的弟弟，她露出笑意来，一把抱住：“言言，姐姐抱抱！”
林择言被她半搂着进了门，林念昔轻叹：“唉，瘦了，工作很累吧。”
“你呢？”林择言问，“听说你要结婚了。”
“结个屁！”林念昔冷笑，“我就是故意说来气老头子的。姐姐我这辈子要游戏花丛吃遍美男，为什么要想不开结婚？结婚就是女人的坟墓！”
林择言终于稍稍放松：“真要结婚，那也得先过我这关！现在的男人女人都很会算计，若想和我林择言的姐姐在一起，起码得在我这儿蜕层皮，再经受锤炼，才有资格。”
林念昔抚着胸口：“言言，我好感动。不过……我真的不喜欢婚姻，所以一辈子不打算结婚。”
林择言与她感同身受。他说：“我也一样。”不相信婚姻，不喜欢婚姻，不愿意踏进婚姻的泥沼。因为，他曾亲眼看着最爱的人，困在婚姻里，慢慢地枯萎、发疯、绝望，最后选择死亡。
“要不是为了你们姐弟，我早就和他离婚了！”
所以，林择言和林念昔都是不婚主义者。
“爸要与你割席，你打算怎样？”他问。
林念昔说：“无所谓，从我妈去世起，我就不想留在林氏了。”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酒，问：“要喝吗？我男朋友送的，这瓶酒年纪和你一样大吧。”
“喝一杯，”林择言要了一杯酒，甚至还要带走一瓶。
“所以，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为难。”林念昔说。
“好，”林择言点头。
林念昔喝完一杯酒，有些冷，又抱了抱比自己高大很多的林择言，低声道：“言言，你如果你不喜欢林择意他们，可以不用管。”
林择意欲言又止。
林念昔说：“我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但谁生谁负责，林二就是个扶不起的烂泥，让他自己废掉吧。另外几个，都不是和我们一个妈生的，管他们死活呢。”
林择意拍拍她的肩膀，轻轻安抚。
“也别管外头的人怎么看，他们巴不得看笑话。”林念昔说，“人前演兄友弟恭、姐妹情深，人后勾心斗角，恶不恶心？你前几年差点出车祸，爸都能让人按下来，你还期待什么？”
“我什么都没期待，”林择言说，只是觉得，想抓住一切抓在手中，这样他才有安全感。人都是贪婪的，得到一个，就想得到更多，哪怕自己没有，也看不得别人有。更何况，与他争抢的人，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他稍不留神，就会一无所有！他怎么甘心呢？
林念昔却比他潇洒很多。
林择意有时羡慕自己的姐姐，却恨自己不能像她一样洒脱地放手。他不能，林氏是他的底牌，也是盾牌，没有这个盾牌，他不仅自身难保，更难保全自己在乎的人。
“好了，”林念昔喝完一杯酒，“我本来就是想等你回来说说话的。你想不想留宿？”
其实不想，但林念昔要留，林择言会留下来陪她。
林念昔晃了晃自己的手机：“我有男朋友来接，你呢？”
林择言：“我没有男朋友。”
林念昔大笑，抱起没有喝完的半瓶酒：“可怜的弟弟，你那些女朋友呢？”
“什么叫那些？”林择言失笑。
“我记得有个女孩，本来想和你结婚来着。”林念昔说，她男朋友来电了，便披上大衣往外走。
林择言跟在她身后，要送她出门：“分了，别耽误人家。”他说。
林念昔轻叹：“言言，有个人陪伴也挺好。你看我，身边从来没缺过人。”
“但你也换得太勤快了些。”林择言吐槽。
林念昔说：“那没办法。不过，目前这一个，我觉得挺好，也许能相久一些。”
林择言开车，把她送出别墅区外，远远地看到有一辆车在等候着。有个人正在寒风细雨中撑着伞，静静地站着。林念昔看见了，立即露出笑容，欢快地对林择言说：“看见没，在天黑路远里，还有人冒着风雨等我！”等车停好，她匆忙地向林择言告别，飞奔向自己的男友。
两人在伞下相拥，林念昔差点要挂在对方的身上。
林择言下车，走过去打招呼。至少要让对方知道，林念昔有他这样一个弟弟，谁也不准欺负，不然他对什么姐姐的男友也不客气。
“林择言，”林择言向对方伸手，“幸会。”
对方依旧搂着林念昔，好不容易腾出手来，和林择言握手：“许鹿鸣。”又递上自己的名片。
林念昔跟着许鹿鸣离开那一瞬间，林择言突然一阵落寞，他竟跟着许鹿鸣的车紧追了几步，直到那辆车消失在黑夜中，他才缓缓停下。
冰冷的夜雨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的手冻得僵硬，回车上时，不知磕到哪儿，手指竟如被打断了似的剧痛。
他关紧门窗，独坐在车里，阴冷和窒闷无声地席卷过来。他只听见满山的风雨声，只看见漆黑夜里，孤独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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