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河自北奔腾而下,波涛汹涌、一泻千里,河面上折射出月光莹莹,将祈宁县与临县分为两域。河约七丈宽,无桥可渡,只隐约可见一叶扁舟摇摇晃晃,撑船的是一位年愈五荀、满鬓皆霜的老者,他双目惊恐,自西向东划来,纵使奋力划桨,抵不过水面颠簸。
他边划边回头看,眼神惊恐中带着些安抚。
朱明聿坐靠在披绣牡丹椅上,身侧放着一套氅衣,马车的珠帘被掀挂至一侧,他沿着船夫的视线望西岸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女孩被擒住后颈,跌坐在岸边,脸上掌印明显。
她应是那船夫的孙女。
那女孩衣衫单薄,左手撑地,右手被一只纤长但并不娇嫩的手紧紧握着,他视线上移,见到了思念了整整四日的人。
他脑中似是烟花绽放,酥麻一片。
她垂眸安抚着身旁的女孩,身形不似先前圆润,愈加清癯,黑丝果真如他先前所想,没了银簪的固定,如墨般披在身后,额前的头发随意地笼在耳后,少有几缕发丝随风飘散。
她的白衣染上不少污泥,胸前的衣衫布满了血色。
朱明聿自责。
她受伤了吗?
似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她抬眸望他,三分委屈,七分孤寂。
朱明聿握着发簪的手微微用力,强行稳住心神。
这黑衣人是有些许聪明,深夜朦胧,选在龙溪河的两岸,抢了船夫运送银票,一并抓了他的孙女作为人质,既避免了与东岸的直接接触,又在情况有变时便于逃脱。
东岸寥寥一人一马车,浅草凄凄,无埋伏藏人之处,陈阿七苦笑,笑他竟有些“单刀赴会”的意味。
站至马车一旁的张冲山一反往常,一身闲散公子的装扮,见船夫渐行渐进,他转身望向车厢内,见祝大人点头示意,便从胸中掏出一叠银票。
“船家,这是一万两。”
那船夫颤颤巍巍接过,他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银票,可恐惧冲散了惊讶,麻木地用防水的油布包裹。
张冲山借他包裹的当口,小声询问:“船家,你可认识对面的黑衣人?”
船夫连忙摇头,不敢抬头看他。
“船家放心,我家公子家财万贯、文武双全,必会救下你的孙女,送她与你团聚。”
船夫准备划桨的动作一滞,浑浊的双眼被眼泪充盈,佝偻着身躯,双手胸前合握,缓缓作揖。
“你这死老头,还不赶紧回来!你是想让你孙女死啊!”说着一脚踹向跪地的女孩,陈阿七见状一把将她拽到怀中。
背后响起黑衣人凶神恶煞的声音,船夫身形一颤,连忙划桨离岸。
“祝大人,对面土匪也忒猖狂,罪该万死!”张冲山愤懑不平,骂骂咧咧。
“是该死。”
朱明聿脸色冷冽,夜色朦胧,他还是见她生生承受了那一脚,那一脚极重,她被踹的连带着怀中人生生扑在地上,咬紧下唇。
他望着对岸的黑衣人,手持刀斧,动作粗鄙,不像在鬼刹庙中遇到的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可无论如何,今日必须缉拿他们,以解孩童失踪案的谜团。
船夫划近西岸,双腿止不住的颤抖,却强装镇静,一遍遍呢喃:“萍儿别怕,萍儿别怕……”
他来不及放下手中木桨,船上的油布包被一把抢了去。
船夫吓得双腿跪地,双手不停的作揖求饶,“求求放过我们,放过我们啊……”
“头儿,咱们发了发了,老子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
刀疤脸冷冷的扫过去,那人就连忙把油布包捧到他面前。
刀疤脸并不接过油布包,直接把钱取了出来,“忒!”他拇指抹了唾沫,捻着厚厚一沓数了起来。
“一、二……”
“……九十九,一百。”
整整一百张,“呸!”他一把抓起跌坐在地上之人的头发,在她的颈间库狂闻,一脸猥琐道,“你还真是个千金大小姐?可惜啊可惜,早知前两天就该办了你,让你尝尝男人的滋味!”
陈阿七抗拒地别开身子。
朱明聿望着这一幕,恨不得把对岸的人全部杀光,可她还在他们手上,尚不能轻举妄动。
“头儿,咱们虽然要放走这个大的,这不是还有这个小的嘛,幼雏儿的味道说不定更好。”
纵使陈阿七忍耐力极强,听到这些腌臜话,她忍不住眉头紧锁,抱着萍儿的手更紧,不可置信的向上望着他们。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刀疤脸一把抢过萍儿,陈阿七却绝不放手,他感受到她的力度,“嘿?放手!不然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猪!”
他身后的黑衣人纷纷上前,将萍儿强拖了出来,陈阿七被他们拖拽在地,双臂满是血迹。
刀疤脸恶狠狠地转向船夫,“老不死的,你孙女让我等玩两天,玩腻了再还你,待我们走远后你方可带上她乘船渡河。”说话间他一刀劈向船只,水缓缓地浸入。
“还是头儿想的周到,这般船只能支撑划过去,若他们想再划船追我们,船早就浸满了水沉到河底了。”
黑衣人们纷纷奉承道。
“你俩留在这里,待她上船……”刀疤脸抹脖,眼神示意。
“头儿,若她真是家财万贯,杀了她会不会麻烦?”
“若她活着,只会更麻烦,别忘了,她在地窖中可是看到过我们的脸,若她回去,供出我们的画像,满城张贴,我们岂不是像过街老鼠!”
众黑衣人纷纷点头。
“爷爷!爷爷……”
多数的黑衣人撤退,只留那个身高九尺的持斧之人,架在陈阿七颈前,萍儿被他们一把抱走,悲惨的哭声传来,船夫早已老泪纵横。
他扶着陈阿七刚上船,持斧人见多数同伙跑远,抬刀向天借力,欲一斧劈向陈阿七的后背,送她归西!
陈阿七额头青筋直起。
船夫瞪大了双眼,“你们……”
斧口不少豁口,应是平日断人筋骨所致,眼看着下一秒就要落在她的后背。
“唰!”
陈阿七头顶擦过一缕劲风,她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便听到身后有庞然大物摔在地上的声音,她连忙回头,只见持斧人眼睛瞪的很大,脖颈间插着一支银簪,红色的血水汩汩流出。
陈阿七迅速回头望向对岸,撞上他幽暗的眼眸。
刹那间,张冲山点燃手中火铳,水中飞出数十名白衣男子,白巾遮面,见她无恙,纷纷向远处的黑衣人追去。
“还请诸位好汉留活口!”张冲山喊道。
“还得是祝大人深谋远虑,祈宁县的衙役那三脚猫功夫谁都打不过,幸亏大人让我寻了风流会,早早埋伏水中,对面的山匪怕是插翅难飞,到时严刑拷打,孩童失踪案也可破解。”
风流风流,看似“潇洒风流”之意,实则出自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前朝覆灭、乾朝初设之际,不少仁人志士看破了王朝更迭,不愿辛苦大半生只为求取寥寥功名,被封建礼教管束;再加上乾朝十几年来重文轻舞武,他们更愿隐于普通老百姓或是商贾,为了心中“道义”,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惩奸除恶,事毕消失的无影无踪,也算是另有一种“自由洒脱、穷尽风流。”
普通百姓若是有求于他们,需先在土地庙中将事先写好的黄纸掷于瓮中,夜深人静之时,会有专门人员取出并一一筛查,鸡毛蒜皮、邻里纠纷他们往往不予理会,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事他们多会鼎立相救。
风流会来无影、去无踪,也未曾与官府对立,衙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
祁宁县在钱滚滚的治理下,百姓相对富饶,若有争议,钱知县抛出三瓜俩枣的钱财,也就顺手解决了,没有人真正见过风流会,也只是个传说。
朱明聿无人可用,锦衣卫中只剩张冲山,官府衙门的皂隶身手欠佳,如何敌得过那群手持精弓良箭的黑衣人,更何况自己都被他们所伤,他不想拿陈阿七的命去赌,于是昨夜写了黄纸,令张冲山放于土地庙中。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龙溪河上游几只帆船也迅速划来,钱知县带领衙役们纷纷赶来。
风流会的高手们和黑衣劫匪缠斗,迅速降伏了他们,并用事先准备好的粗绳捆绑,向马车中人示意,便飞身离开。
他们不愿与即将到来的官府交手。
陈阿七远远望着祝九的神情,只见他微微点头致谢,神色却更加凝重,视线便又回到她的身上。
陈阿七如释重负般朝他笑了笑,脸色惨淡,嘴唇发白,眼泪不知为何,不受控制般一颗颗滑落,无声落泪。
她在哭。
朱明聿凝重的眼神中有些慌乱。
张冲山得令连忙调派一只船先把陈阿七接至东岸,其他人马或制服黑衣人,或照看船夫和其孙女,再一并渡河到岸。
陈阿七下了船便飞身向他奔去。
祝九并未张开双臂迎她。
她不顾他表面的冷漠,还是如蝴蝶般飞扑到他怀中,避开他的伤口,双手环着他的腰身,右脸紧蹭着他的侧脸。
寒春三月,她太冷了。
朱明聿没想到她如此大胆,侧脸传来她的阵阵寒意,他捏着陈阿七的下巴,将她从他的侧脸处移到眼前,双眸幽深,细细端详。
陈阿七迎着他质疑的眼神,抱着他腰身的手却更紧了半分,两个人贴的更近了些。
“罢了。”
只听到一声叹息,陈阿七视线变暗,落入他的胸前,氅衣搭在身后,他身上的热意袭来,她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阿七,明日随我回京吧。”
竹帘散落,天地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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