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轻早该想到的,楚凭今年六十有七,平日里上课就小病不断,更何况是如山倒的大病呢。
宫中的太医也来瞧过,说是因年事过高而出现的很多并发症,能撑上一段时间已是不错了。陆轻恍然惊觉,在这里,六十已是高龄,过了花甲年,平民百姓还要被当成花甲处理掉。
半夜里,陆轻乘上太子的马车匆匆赶到时,已有不少太医聚在此处了。
床上的楚凭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指着他们一个个数落:“这么晚了,也不去睡觉,到我这个老头子家里聚会来了!”
陆鸿叹了声气,走上前去劝道:“老师,太医也是好意。”
楚凭一视同仁:“你个东宫太子又来凑什么热闹,还把公主带来了,这么晚了,被人拿住把柄怎么办?”
陆鸿给陆轻使了个眼色:“是时月担心你,听到太医过来的消息,她都要急死了。若是不来看一眼,恐怕又在宫中吐血吐得不成样子。”
陆轻夸张地咳了咳,又装出一副泫然欲吐的样子,还时不时朝楚凭点点头,表示陆鸿说得都对,最后身子一歪,刚想站好,就被人很轻地扶住了,清冽的香气顿时钻入鼻腔。
陆轻一瞧,是身着玄衣的李迟,对方显然也是匆匆赶来,只是简单束了发,并无旁日里那副很规矩的做派,李迟朝她笑的时候她还在纳闷为什么刚刚没看到他。
不过她也并不想管这么多,同样轻轻地推开他的手,捂着心口道:“我今日,要是见不到我的老师——楚凭楚先生是否安好,我恐怕也是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老师!是您,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我们,千言万语一声‘谢谢’,让我们一起祝楚先生,教师节快乐!”
陆鸿:“……”
她实在是夸张到好笑,楚凭绷住的嘴角都忍不住松动了几分,几番纠结下,最终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来。脸上的皱纹被牵扯动,耸拉的嘴角费力地上抬,陆轻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要出口骂人,后来在几秒的观察下,终于发觉那是个笑容。
陆轻:“天哪,先生笑了,我们先生好久都没这么笑过了。”
深谙市面上许多霸道文学的陆鸿:“……”
陆鸿虽然无语,但总算也是笑了出来,陆轻见状也跟着笑了笑。
楚凭朝她挥手:“公主,烦请来一下。”
陆轻脚步轻快地走过去。陆鸿察觉一番,叫屋内所有人先去主厅等候,自己则守在门边,跟李迟门神似地待在一旁。
陆轻不太好意思坐在床边,就顺手拎了个凳子乖乖坐好:“先生。”
“你啊……”楚凭笑了笑说,“我早都知道了。”
陆轻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是因为楚凭知道什么。而是她觉得,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还未等陆轻客客气气地问上一句“知道什么”,楚凭就已自顾自地说道:“原本是不想同你说的,可我又怕没时间了。你的事情不必忧心,我早已替你打点好,那姓杜的与我有几面之缘,他脱口而出的东西,我一听就知道是你的话。”
陆轻怔了怔:“打点好?”
楚凭哼了一声:“我那不成器的学生自以为瞒天过海,心思深沉思虑万千,以为取了信件就万事大吉,自然也不知晓杜芹找过我。”
李迟迎上楚凭的目光笑了笑。
陆轻却疑惑起来:“可依照杜芹的性子,他要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必然会闹得很大呀?”
“我换了身装束,装作采买的农人,他自是见不到我。”
陆轻忍不出笑了出来,怎么一向正经的楚先生还能做出这种事。她笑问:“先生怎么做出这种事?他也没事先调查过吗?谁教您的啊?”
楚凭也笑:“他不过是不满现状的百姓,再怎么探查,又有谁会告诉他呢?是我自己想的,我不想掺和进去,但也说不出责问。人总有过错,或大或小罢了,改与不改都是自己的事情,旁人也劝告不了。”
“是,学生明白。”
“你悟性高,那两个人比不上你。一个爱钻牛角尖,一个斤斤计较,不如你想得明白。”楚凭叹息道,“你固然能够以身份尊贵处置许多人,但也要包容他们许多过错,世上君子少之又少,纵使以礼乐约束,真正行其道的又有几个。”
陆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可以去说服,说服不了的就任他去吧,忍让几番也就罢了,人这一辈子有几面可见呢?”楚凭的语气突然又硬了起来,像他平日里讲课那样,“你唯独不能落入仇恨的深渊,平日里你所有不满的,可以记恨,可以反抗,但千万不能因为事不顺遂而随意处置他人的性命,也不能因为被误解针对而心怀芥蒂、随意处置自己的性命。”
陆轻顿悟,楚凭早把陆时月当作自家孩子看待了,说出的所有话,都是站在父亲立场的教导。她突然想起刚入宫时的陆敛秋,他放纵自己宠爱自己,却从未告诉过自己这些话。
陆轻一时不知道该替谁难过,只能先应对眼前的局面。她再次重重点头,替陆时月接受了楚凭所有的关怀。
“那便好。”兴许是话说多了,楚凭脸上疲色更浓。他似乎是轻松了许多,又笑了笑,说道:“宫中总有你的传言,进来愈演愈烈,你也别放在心上。你是公主也好,不是也罢,我都为你感到骄傲。”
自从与皇上吵架过后,宫中的风言风语就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朝着临近真相却荒谬至极的方向发展。大家都说“二公主好像变了个人,似乎是被人夺舍了”,也有人反驳,说“怎么可能,都是无稽之谈”。
每当听到这种话,陆轻的心情都很复杂,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只是知道真相的人都缄口不言,模棱两可的会拿此事当矛,其他人只是听个乐子罢了。
可现在,楚凭把传言听了进去,并在陆时月的旁边给了“陆轻”一席之地,正中陆轻那点微不足道且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她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扯着嘴角笑开:“真的吗?就算我上课什么都不听,也是先生的骄傲吗?”
“甲乙丙丁只能用来评卷子。”
意识到不学无术的自己在楚凭的心上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后,陆轻不免触动,可她又实在不擅长掩饰自己的高兴,于是憋笑憋得满脸狰狞。
楚凭:“……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陆轻急忙摇头,笑得开心:“没有没有……不是不是。”
“我说的有听进去吗?”
“当然啦。”
“那你复述一遍。”
真没想到这里还要提问,陆轻正色道:“您说人各有志,让我不要随意干涉,不能用身份欺压他人,不能草菅人命,要天天开心,不忘初心牢记使命……额,怎么了?”
眼见着楚凭的神色越来越欣慰,陆轻停下了她的滔滔不绝。她与楚凭大眼瞪小眼,尴尬地笑了笑。她还是不习惯别人夸她,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或许是因为现在借用陆时月的身份,让她有些不敢承受。
可楚凭还在夸她:“十分聪颖。”
陆轻摸不着头脑:“我聪颖什么了?”
“夜深了,公主回去吧。”
陆轻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楚凭下了逐客令。她疑惑地回头看去,对着陆鸿和李迟露出不解的神情,试图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陆鸿这才上前,把陆轻拉走:“先生累了,要好好休息。”
分明不是休不休息的事,但陆轻还是点点头:“好吧,那先生快睡吧。”
三人出门后,陆轻看了一眼昏昏欲睡的太医们,低声问陆鸿:“所以先生到底如何了?”
“人老多病痛,常事了。”
“不对吧,他前几天还病得下不来床呢。”
“生老病死是自然之理,不过如今太少人能够顺其自然。因为少见,所以你不信。”陆鸿也低声说道,“像先生这种老臣,少年时操心劳力,如今这个岁数还要受困嶷华宫,多多少少有些毛病。”
陆轻敏锐地发现了新的说法——受困。
她飞快思索了当中的缘由,立刻顺出一条清晰的思绪。
正值中年的清流之臣,也曾意气风发地驾马驶过京城的街道,自诩满腹才华、忠心耿耿,在朝中颇有地位、举足轻重,是先帝钦点的太傅,风头无两,无人可出其右。
他说“有太子之才,无君子之德”,说“比之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君子之德的太子成了他辅佐的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公主成了陛下的眼中钉。多年前因其妄言而埋下的因果还未尝到,他又在打压下置气般地说出“而无不及”,终于在致仕时被陛下拦住,自此辞官不得,但亦说不上话,只能看着他夸赞的公主任人宰割。
陆轻觉得,陆时月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不然自己怎么能从一句“困住”当中看到这么多。
她眼前似乎正站着楚凭与陆时月,一个神色愧疚,一个无畏无惧。
“二位殿下今晚要回去吗?”
陆轻正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痛苦当中,就被李迟打断了。他神色淡淡,明明问的是两个人,却只看着陆轻一人。
“对啊,我们要回去吗?”陆轻此时不敢看他,说不上原因,但总觉得只要与李迟对上视线,自己所有的心思就会被瞬间猜出来……就像很久之前的那场宴会一样。
她看向陆鸿,问道。
“你回去吧,我去李大人府上呆一晚。”
“太晚了吧,我不能一起去吗?”
陆鸿瞪了她一眼,顺便剜了李迟一下:“未出阁的女孩子家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李迟被陆鸿这一剜弄得莫名其妙,也不再故作深沉,绷着嘴角撇过头去了。
“我不回。那我住客栈。”
陆鸿提溜着陆轻,把她拉到一旁:“你非要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
“我怕我来迟。”
她天天都在迟到,上课迟到,玩乐迟到,中午吃饭迟到,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会迟到。陆鸿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不再说话。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那你不用怕了。”
陆轻不解:“什么?”
她心头涌上浓浓的不安感,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太医,终于明白,他们不是昏昏欲睡,而是束手无策地干等。
“前些日子楚先生病得下不来床,不久前却偏说要见你一面。”陆鸿说,“既然见到了,也就再无憾事了。”
楚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陆轻缓缓转过头去,看到书童戴孝,推门而出。
“先生殁了。”
是,我在写论文。对,我不仅在写论文还在实习。就这个工作爽,好想重启陶片放逐法把老板放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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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没有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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